在加州過半田園的生活，看窗外的大片綠樹，暫時不管世上各種各樣的事實，只是一心一意地生活，吃飯，看書，睡覺，頭髮長了便去修剪。下午陽光燦爛，在一家髮廊等人，一面看雜誌。那是家上海人開的髮廊，雜誌堆在一處，從一年前到現在，英文，中文，日文，雖然雜亂，但無所不包。坐了一會兒，覺得百無聊賴的時候，門外有個女子走過，微胖，若說中年又偏老，頭髮和衣服刻意打理過，嶄新，但有點硬梆梆，可是又很有一種新氣象，躊躇滿志似地，臉上都是笑容。那女子在門口張望，走幾步又回來，作出一副找人的樣子。長頭髮的漂亮的老闆娘用警惕的口吻問，有什麽事啊？

            那女子說中文，說，這裡換老闆了嗎？

            老闆娘不悅，立刻清脆地反駁，說，哪裏換了，老闆一直是我。

            那女子表示詫異，在門邊仔細地朝老闆娘看，然後就往裏走，臉上不滿尋親不果又復得的複雜的失望和希望重燃並存的表情。我覺得有趣起來，便放下雜誌看着她。

            是哦，的確是老闆娘!老闆娘變漂亮了，認不出來了！她這樣說。

            老闆娘說，是嗎?頭髮留長了吧？口氣是開心的，但是仍舊不忘記詫異，問，你是哪個？

            那人趨近一步，是要讓面前的人後退一步的架勢，但笑容沒有任何攻擊性，語氣很誠懇，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是我啊，就是那個上海人！

            我想，原來如此。老闆娘沉默片刻，似乎在回憶，然後恍然大悟地說，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好不好？後面兩句已經變成了上海話。

            原來都是上海人。我想原來如此，水落石出，好奇心頓失，打算繼續看雜誌繼續打發時間。那女子用極快的上海話寒暄幾句後，突然口吻熱烈地問，粽子要不要？過節了，我包了粽子，給你拿幾個好不好？

            雖然我在看雜誌，但是耳朵還是很不應該地半竪着，開小差，所以沒有錯過這句重要的話，不禁對她另眼相看—真是個熱心的人，久別重逢，就掏心掏肺的，何況別人還認不出你來，我幾乎有點感動，覺得這樣的朋友真是可以佔全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況且我也喜歡吃粽子，所以免不了有點羡慕。但是，老闆娘反應相當快，立刻問，多少一隻。

            我還來不及發愣，那人接口就飛快地說，兩塊一隻。

            我為自己片刻前的一廂情願覺得好笑。然後，他們兩個人就開始交易，末了，皆大歡喜，那女子絮絮地說，包了八十個粽子，賣了一半了，上海肉粽，口味是相當不錯。回頭給你拿過來。

            我尤其喜歡上海肉粽，那正是我小時候熟悉的嘉湖地區口味，我正出神，那女子已經走出門去，仿佛是走進門外那下午漸漸疲軟下來的陽光裏，背影被鑲了一圈金色，她就這樣優點蹣跚地走了出去。我突然覺得有種淒涼，其實是沒有道理的想法，人家正興致勃勃地努力生活着，而且包粽子也不是一兩日間發生的事。但是在2008的年末，我曾經熟悉的Mervyn’s即將關門大吉，一個不想干的陌生人在白晃晃的加州的陽光下兜售粽子，突然讓我覺得有點淒涼，或者，純粹是我自己又掉再了多愁傷感的圈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