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載於美國《世界日報》副刊11-4-2014）

我雖四肢不發達但是從小就喜歡觀賞運動比賽，小時候守著收音機聽中國廣播公司洪縉曾轉播籃球比賽，如今仍然記憶猶新。1982年的台灣電影《光陰的故事》 由四位當時的新銳導演（楊德昌、柯一正、張毅、陶德辰）分四段拍攝，是我看過的電影裡描寫台灣1950到1960年代都市裡中產階級的日常生活最貼切的一 部。其中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劇中人調弄一個老式真空管收音機要收聽洪縉曾的籃球轉播，但是收訊不好讓他非常生氣。簡直就是我的回憶直接搬上銀幕。

我 對運動比賽的喜愛表面上看來與我喜愛讀小說和看電影的個性似乎不合，我也沒去研究。後來在美國無意中得到一個聽起來合理的解說。許多人知道名影星傑克尼克 遜（Jack Nicholson）是洛杉磯湖人隊（Los Angeles Lakers）的球迷，湖人隊全盛時期他幾乎每個主場比賽都報到。有一天記者問他為什麼這麼喜歡看籃球比賽。他回答說因為每一場比賽都有起頭，有過程，有 結尾，更重要的是參與比賽的人各有獨特的性格。換言之，觀賞一場比賽就像讀一本小說或是看一場電影一樣，更好的是，旁人不可能預先告訴你故事的來龍去脈， 而破壞我們的樂趣。

1976年我來美國南加大（USC）求學，南加大是有名的美式足球學校，加上大哥是該校校友，那時球季剛好正開始，我 一落地他就介紹我欣賞美式足球比賽，日子久了我發現在球賽運動裡我對它的喜愛超過之前熟悉的籃球和棒球，原因是美式足球比賽不僅鬥體能也強調分工合作，它 還講究戰略運用。它不像棒球偶爾可以靠某一球員某一天的強投或強打決定一場球的勝負。此外它的每一個戰略都需要所有在場球員的參與並且各盡其職才能成功， 而美式足球場地大球員分散，因此每一個戰略都需要在賽前反覆演練才能在比賽時正確地執行，籃球雖然也強調團隊合作，戰略的執行也要靠平時的演練，但是因為 牽涉較少，教頭在情況需要時可以臨場設計一個簡單的戰術來扭轉頹勢甚至贏得比賽．我因不善隨機應變，大小事情都習慣事先在腦裡重複沙盤推演，對美式足球特 別有認同感。

話說2014年2月2日代表國聯（NFC）的西雅圖海鷹隊（Seattle Seahawks）以43比8大敗代表美聯（AFC）的丹佛野馬隊（Denver Broncos）奪得美國職業足球（NFL）冠軍，也就是所謂的超級杯（Super Bowl）冠軍。雙方比數差距之大是超級杯史上第三，顯示兩隊實力懸殊，我在美國觀看美式足球近四十年，超級杯比賽一面倒其實不稀奇。實力相當的比賽常常 是國聯或美聯的準冠軍賽，有些年國聯各隊平均實力較強，它的準冠軍賽就比較精采，有些年則是美聯各隊平均實力較強。今年風水輪流轉，輪到國聯準冠軍賽是場 勢均力敵的比賽，西雅圖海鷹隊和舊金山淘金人隊（San Francisco 49ers）苦戰六十分鐘（其實長達三個多鐘頭），最後海鷹隊以23比17險勝。

賽後，場邊記者循例請敗隊教頭發表感想。在這種情況下， 敗隊教頭心情肯定非常差，通常勉強敷衍一下就躲進休息室。偶爾碰到情緒激動的教頭可能一時失控而失言，這是負責轉播球賽的電視公司最期待的。淘金人隊的教 頭吉米哈伯（Jim Harbaugh）正是以情緒衝動著稱，正當大家等著看好戲時，他卻冷靜地說：「一個人可以被摧毀，但是他不會被打敗。（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he can't be defeated.）」場邊記者潘奧利佛（Pam Oliver）愣了一下，可能聽出這話太深奧了不像是吉米哈伯自己想出來的，就問：「這是句名言嗎？（Is that a quote？）」吉米哈伯也沒回答，帶著似乎是冷笑的表情調頭就走了。這倒是符合他的風格。

事後，有人笑說潘奧利佛應對不當，面對這樣 「深奧」的話，聽者應該假作深思狀地頻頻點頭才是。這樣的批評對潘奧利佛當然不公平，因為批評的人是事後諸葛，有充分的時間去查出那句話出自海明威的名著 《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那是老人在輸給了馬林魚後的自言自語。吉米哈伯引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小時候讀過這本小說，但是對這句話沒有印象，當時乍聽之下只覺得海明 威和吉米哈伯似乎都講顛倒了，那老人不是敗給了馬林魚嗎？淘金者隊不是剛剛被打敗了嗎？似乎「一個人可以被打敗，但是他不能被摧毀」比較合理。再三研究之 後才了解海明威所說的「被打敗」是指自己內心接受失敗，那是徹底的萬劫不復的失敗。他所說的「被摧毀」則是指外來的力量造成的失敗。外力不是我們可以控制 的，但是如果內心不認為失敗，那麼還可以東山再起。這個解說應用在小說裡的老人和在淘金人隊身上都合理。感謝吉米哈伯不僅帶給我們一場精采的球賽，同時也 提醒我們在人生中面對挫折時應有的態度。

海明威一生注重所謂的「男子漢形象」（macho），他的許多小說與拳擊、鬥牛、打獵之類的運動有關，美式足球也屬於這一類運動（海明威高中時也打過美式足球），如果他的在天之靈知道一個美式足球教頭能順口適當地引用他的名言，他應該是會很高興的。（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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