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者最動人的是，從世界的邊緣闖進世界的中心（邊跑邊打）；「一張網子」最迷人的是，在網前瞬間又將分裂開來的世界收縮於那球拍小網之中（網球史上在網前最富於球感者）。

即便失去了，「一張網子」仍沒失去那收縮的慣性與欲望：他整個人癱倒在地、整個頭收縮在兩臂之間，旁觀者能不為之（是「人」而不再是「球」）動容。

然而，這是一個急劇變動的時代，進步的焦慮在人類各個領域不斷催動。因此，觀眾不能滿足在單一的「動容」上，而寄盼於來自四面八方的一起催動。

阿格西在去年（'94）美國公開賽的戲劇化復出，催動得男子網壇再一次邁向進步的焦慮中。

是的，我們從沒看過一個男人老是用那麼快速的小腳步在行進（即使還沒步入球場，即使暫時退出球場比賽進入休息座椅上），更驚人的是，我們從沒看過一個人臉上焦慮的表情可以持續那麼長一段時間（在每一場比賽，在一整場比賽）。

阿格西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就在於帶給觀眾在球場上的戲劇性並不只有在比賽中而已，在不比賽或還沒比賽的時刻，焦慮的表情蒙在那張充滿稚氣的臉上，宛如一個令人不得不「動容」的小孩。

他且經常用那對充滿稚氣的眼睛看著他的對手（這時眉毛半下垂狀一如裂成兩半的網子），然而，他目前的最大對手山普拉斯卻時時將自己的頭低垂下來。

如果說芭蕾舞者（山普拉斯）常以其（吐）舌頭作為身體舒展開來的另一種舞步，那麼，阿格西在其強力抽球時所撕展開來的牙齒（我們可曾看過阿格西在一場球賽中用過幾次「不急不緩的切球」嗎？），也許就有如當今青少年狂飆之表徵：那急劇旋轉起來的齒輪。

事實上，單一的焦慮並非最能使人類對於進步產生動容，而是在古典（芭蕾）與現代（齒輪）相庭抗禮之際。

同時就在這種相庭抗禮中，我們才又一次洞見出古今分裂開來的一個重大差別（這種差別又回過頭來，使得進步的焦慮朝往更微妙的戲劇化變過程）：古典舞者以人為主體，現代狂飆者以球為「証」。

如此，前者於低首、伸吐舌頭之際，不斷試圖去調整整個人於「這場」球（不是一個個球），在施展（上網）與收縮（底線）之間微妙的平衡關係，而只有這種平衡關係達到某種程度，才具有將對方所以為十拿九穩的致勝球（winners），於邊跑邊打中反轉為自己的致勝球。

然而，他了然其實並不是這種球本身達成最後致勝的關鍵，真正的關鍵是在於以此看似處於邊緣的人的狀態，反擊穿進到對方信心的最中心點。

而之於現代狂飆者，則必須強勁地催動自己於左右兩邊，用這種既邊緣且中心的一球又一球來逼迫自己急速通往致勝之地，以及累積當日信心的高度。

那麼，難怪在一局中如果有三兩個球偏離這個航道時，他的焦慮就如喪失理智般地胡亂踩踏在信心之上，而使得整盤局數墜落到一個岌岌可危的地步（在這次美國公開賽中，對西班牙的 Cortjax 前兩盤，對捷克的 Korda 第三四盤尤為個中「代表作」）。

網球比賽之勝負因素最最難以預測的莫過於球員當日的心理狀態。當然，這個問題必然與當日的外界發生狀況有其密不可分的關係。秘密在於，孰受制於外界控制的成份居多。

阿格西其實在心理成熟度上仍是一名新秀，因為一名新秀之所以能（一再）扳倒種子球員，其所信賴的正是當日的「球風」是否勝過平日之水準，果真在面臨種子球員時尚能居平日之上，那麼，全場觀眾為之動容之聲勢將加入其當日的 winners 行列之中。

換句話說，在一個外在世界急劇變動的環境中舞動起來的人，不得不為一名老者。老者最大的敵人永遠是自己，而且只有自己。

在（今年美國公開賽）冠亞軍決賽，阿格西輸掉前面兩盤後，在第三盤阿格西以五比四領先，山普拉斯發球局以30:40 落後時，山普拉斯上網，阿格西擊出一個成功的反拍左手方向的穿越球成功時，我們才看到今年最後一個大滿冠最精采的一球：芭蕾舞者伸展到台前面對自己一搏，現代狂飆者在反敗為勝的戲劇化進步焦慮中，將球飛舞起來於不可思議之地。

這其實正是現代狂飆者自我調整的舌頭：在萬眾驚呼聲中，「必然要作到的反轉」。不為什麼，沒有這個就沒有票房，沒有票房就失去整個世界。如此，作為現代狂飆者其實還是將舌頭當作牙齒的。＃(1995/0912，聯合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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