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說與大師

這天舉行的座談會，侯孝賢導演以【國境邊陲】的出品人身份發言時回憶，他當年因為讀了陳映真的小說，帶給他一股莫名的「反抗意識」，這股朦朦朧朧的東西此後一直影響著他，也使得他始終站在一個「反對黨」的角色去看待當時的政府。

侯導還流利地唸出幾篇大陳有名的小說，〈鈴鐺花〉、〈將軍族〉、〈夜行貨車〉。侯導近幾年在光點跟電影線記者坐下來談時，幾次明言早年他讀的「太多小說」，對他後來拍電影產生很大的影響。

記得在『人間』期間，每天行程排滿滿的大陳，有次主動找我談話，我以為他終於要教我「人間式的採訪」了，沒想到他卻問我說，有人跟他說我在寫小說，他希望我拿來給他「聞聞看，有沒有小說的氣味？」

我敷衍地說，寫了很多草稿，都很不滿意，甩在床底下「孕釀」。

離開雜誌社後，我中間還遇到大陳兩次，他竟然還記得我曾跟他說過我有寫小說，還說他想看我寫的小說。

許多人其實不知道，大陳雖然念念不忘他的小說創作，但他在『人間』時期卻曾對我坦言，他這時最崇拜的其實已經不再是文學，而是社會科學。

『人間』熄燈後，他成立了『人間出版社』，出版書籍雖然偏向白色恐怖題材，但無一不是用社會科學的概念與方法進行書寫與調查。

大陳的小說對侯導拍電影產生莫大的影響，但大陳自己的小說究竟對自己產生什麼影響？

我並不很清楚；其實，我對大陳的小說也不很清楚。記得我在雜誌社期間，剛好雜誌社把大陳所有的小說與論(戰鄉土文學之)文，出了一個陳映真全集，大陳很慷慨地送給社裡每位同事一套。我拿到後，翻了好幾篇，大陳那種文藝調我實在進不去，用侯導的電影給人的感覺的話來說是，我覺得我跟大陳的小說很疏離。也因此，我當時(年輕氣盛)真拿不出自己的小說稿，給這位在徐復觀口中的「海峽兩岸第一人」的大師指點一二。

事隔多年後，我有次搬家前，有位朋友突然看到她「最景仰的人」的這套書時，我毫不遲疑地送給了她。而今想來，我當時很可能犯了這樣的錯：文學氣味不相投，亦不見得就不可互相交流；用我這幾年當記者的經驗來回想，我其實當「至少」聽聽「當事者」如何述說他的創作觀。

然而，我在『人間』期間發生的一次大事件，很可能才是導致我拿不出小說稿給大陳的最主要原因。

時間約莫是在1988年的五月底，『人間』在陽明山的「國際旅社」，召開了一次空前絕後的「社員大會」。

這次的『人間』大會發生了三件事，導致我覺得非離開雜誌社不可。

雜誌社早在一個禮拜前，就在公告欄上貼出如是上山開會大事的公告。上面時間寫的是下午兩點召開，當時我從外面直接到會場「國際旅社」。我到的時候是下午一點58分，我問櫃台的人我們訂的房間，他將我帶進去，裡面竟然空蕩無一人。

我想難道集會的時間臨時有了更動？於是，我立即在旅社門口打電話回雜誌社，接的人正好是當時擔任總務長的范振國(跟現在專責『人間網』的范振國是同一人)。

他很清楚地告訴我「時間沒錯」，他很明白地再告訴我，他們「現在」正準備從雜誌社出發。

我聽了當下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很生氣，在陽明山前前後後徘徊到三點半，我才氣消地走了回來。

我進來沒多久，正好遇到「中間休息時間」，當時的社長王拓立即直線跑過來質問我，「小顏，你為什麼遲到這麼久？」我跟社長解釋事情的經過時，我的運氣還不錯，正巧范振國走了過來，並証實我的話，王拓當場立即閉口不再說話。

接下來又發生的2件事，就不僅是令我驚到「半天說不出話來」而已，更教我對自己過去被人們灌輸的「大師、名人」，產生天翻地覆的「大疑雲」！

王拓之所以被大陳邀請到『人間』當社長，除了同是「被政治迫害的戰友」外，還因為王拓前幾年曾把一家肥料公司(擔任漢洋飼料公司的副總經理)，從虧轉為盈餘上千萬。

財務越來越緊縮的『人間』，令大陳自然想到過去這位老戰友。只是萬萬沒人料想得到的是，王拓來此走馬上任後，立即頒佈要編輯部的同事每天都要上班打卡，此舉引爆編輯部一片反王拓之聲浪。

這次召開會員大會，用腳想便知大陳有意借此為王拓與編輯部的衝突緩頰。更教眾人沒想到的是，王拓「社長」發言時，先是說他仍衷情於政場，未來將投入基隆市長的選戰，他已經先跟總編大陳報告過他的決定，他接著又說：「我發現我在這裡犯了一個錯，就是我把我之前在肥料工廠那套管理方式，『原封不動』地搬到一個性質完全不同的地方。」

我吃驚不已的是，「這種錯」不是在教科書以及不是教科書，一再被強調、還從許多人的口中拿出來強「吊」到半空中了嗎？

就在我驚魂未定之際－－王拓此時已成名多年，我不敢相信他公開承認自己犯了這麼一個很幼稚的錯，大陳接著以總編輯的身份更語出驚人地說，他「現在」才發現自己根本不適合當總編輯，許多一些總編輯要肩負起的工作，他至今才覺得不是他能力範圍所能企及。

接下來有幾位同事發言，儼然就是為王拓與編輯部之戰做「疏解」──更可怕的是，其中一位勇於站起來「疏解之人」，竟然就是每天私下都跟我痛罵王拓之人！

然而，已經儼然被五雷轟頂的我，耳朵裡已經再也進不了這些熊熊烈火話，我腦袋裡儘是洶湧不已的「海嘯」：他們過去所寫的那些鼎鼎大名的小說，究竟是什麼東東？

他們的小說真能打得了什麼戰爭──內戰還是對美帝之戰？他們那些所謂社會「寫實」小說，究竟對社會的穿透力僅止於文學美牆，還是個人居家自療之壁？那些人們口中一再言稱的「大」小說，到底「大」在何處、「那些人們」又是什麼東東？

Even,我們這個一再被言稱的「偉大」世界，究竟是由什麼人、哪些「來路不明」的東東，才拼組成了「我們眼前與耳中」的那副「偉大」模樣？──這恐怕才是『人間』對我最「偉大」的影響！(2007/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