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信、希望、愛」

昨天抽空特地去台北光點，參加了南藝大教授關曉榮(註)的紀錄片【國境邊陲】發表會；其實，我是帶著去看老同事的心情去的(我曾在『人間』雜誌工作過半年多)。

除了想知道『人間』雜誌時至今日的影響力究竟如何－－我在報社工作七年多來，報社內外，每年都有人跟我提起過這份發行不到四年的雜誌(1985/1102-1989/09，共發行了47期)，更想知道「大陳」(當年我們都這麼叫陳映真)究竟現況如何。

自從去年(2006)十月中旬，從中國大陸傳回大陳在北京二度中風病危的消息後，從此音訊不再；這種感覺有點白色恐怖時代「消息被封鎖」的聯想，因而想借助『人間』老同事聚會的場合，進一步探知「被封鎖」在大陸的大陳的確切狀況。

在會場上，我最先遇到的老同事是鍾喬(他在我任內是『人間』的編輯主任，現在是『差事劇團』團長)；鍾喬回答我說他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他在做復健，不便見客；只要見一人，後面就一定會跟著一大票人來關心他。」

我聽了心中有種很矛盾的感覺。

『人間』時代，很可能是大陳一生中最能展現他「社會主義」思想的時刻，但這份以西方報導攝影為主、批判當時台灣社會不公的雜誌，卻受到當時國民政府的全面封鎖－－當時在政府單位以及軍中，凡是閱讀這份雜誌者，一律被稱為「思想有問題」。

而今在他晚年之際，卻再度面臨「(身體被)封鎖」的處境－－上次，他是被封鎖；現在他也許變成是不得不自我封鎖，才得以「安身立命」。

我還問鍾喬，小鍾(鍾俊陞)應該知道的，他常年都在中國大陸，而且我知道四年前，大陳到北京找醫師看心臟，就是小鍾幫的忙。鍾喬回說，他已經很久沒跟小鍾聯絡了。

小鍾是我在『人間』工作搭檔的攝影記者；他常笑說自己是大陳的司機，大陳很多「在外面擺不平」的事，多半都交給他來「處理」，甚至賴春標為了(書寫與行動)保護森林，被山老鼠威脅要追殺時，大陳也是交待小鍾來「處理」。

小鍾受大陳「大中國思想」很深。我還記得我2002年跟小鍾見面之前，我們剛打通電話時，我當時正在聽一首二胡曲《蘇南小曲》，他從手機那邊聽到立即反應說：「ㄛ，我聽到了祖國的音樂！」

我主動請辭『人間』，原因除了我總共在此跑過三次報導，交了四篇文章，卻僅上過一次稿，這中間主要是「攝影出了問題」關係很大－－我當時跟大陳請辭的時候，他跟我說：「你的情況我很了解，要請你多忍耐一下。」

然而，大陳不了解的是，這中間還有別的「重要原因」：我在『人間』這半年多來，每月至少召開一次的編輯會議中，我沒看過有關下兩個月的雜誌出刊專題的討論──而時至今日還有人問我，這很重要嗎？我聽了真是非常吃驚！

以我當時年紀小，還知曉此事關乎：(1)庫存；(2)而，庫存多少，卻事關大家的向心力(長短)；(3)又，向心力長短，必也事關同事對各專題投入的程度；(4)最後，這都將導致報導的品質，以及雜誌內在的韌性以及外在的氣勢。

老關這場記者會兼座談會，『人間』同事中除了王墨林(『身體氣象館』負責人)受邀上場、鍾喬當主持人外，李文吉、藍博洲、以及現在負責『人間網』的范振國也都來了。

我只跟他們小聊一下，座談會不是我設定的目標，我想了解的是現在『人間網』的狀況；我倒是在會場門口跟『人間網』執行編輯之一陳乃慈談了許久。

她告訴我說，這網站成立三年半來(『人間網』開網詞：2003/1015)，大陳一直堅持不向公家申請補助，不跟企業求贊助，財務當然窘困，而在上位者(范振國)不管所有執行細節，網站上的貼文至今連當年47期的『人間』雜誌都不全，她跟另一位同事還包管包括『人間出版社』各種出版大小事宜；結論是，她說她也不知道「未來這裡會如何」。

饒是如此，昨天來光點二樓會議廳的人，可把整個會場擠到水洩不通。鍾喬很興奮地說，事前根本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要不然，他會事先預定下光點電影院那個比較大的地方當做會場。

看著站在走道兩旁、坐在走道中間的年輕人，我想起當年有多少年輕人自願「無償」到『人間』當義工幫忙，我卻對鍾喬的「興奮」升起一股怪怪的感覺。

年輕時候被國民黨「封鎖」的大陳，被放出來之後有了更突破(封鎖)之作；來到『人間』時期，大陳的空間變大了，很多東西再也封不住他了，反倒他似乎被自己的什麼東西給封鎖住了(否則『人間』怎會只辦了四年？！)。

晚年之後，終於「回歸」到他的大中國祖國的大陳，空間變得很可能大到超乎其想像，但衰頹的肉體卻把他「封鎖」在大陸，不得返台參加他的作品國際研討會。

這一連串的陳映真「被封鎖」與「(自我)封鎖」歷程，很令人在懷想起大陳這一生的「戰鬥波動」過程中，再度思想起大陳po在『人間網』上的『人間』創刊詞，主標上紅紅的五個大字「(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這些貫穿著(薛西佛)熊熊烈火的「戰鬥神話」，已然在村上春樹式的「一瞬間」被「封鎖」在更漂渺的「虛無大陸」中。(2007/0415)

註：陳映真在2005/0511寫了一篇〈祝賀《人間學社通信》出刊〉，他在文章稱關曉榮為社長、藍博洲為副社長。兩年來，這個在大陳理想中為了加強『人間』通訊網的網頁，也僅只留下56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