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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國不懷鄉
2014/09/05 22:12:49瀏覽1310|回應0|推薦16
(本文於2014年9月5日於新加坡聯合早報副刊登載)

椰影婆娑,薰風習習,我在獅城租屋處的廊蔭裡進行難得的夏讀。選的是輕鬆的旅遊作品─沈葦先生的舊作《新疆盛宴─亞洲腹地自助之旅》,讓它帶我遨遊到西域天山。一冊在手,襯著熱帶午後的光影陸離,耳聽本地最常見的黃喙小烏鴉啁啾啼囀,這,依稀便是絲竹管絃,餘音繚繞的人間勝境。

而新疆的維吾爾人正是享受音樂與詩歌的民族,「木卡姆」就是採集了當地民歌的集子。其中以《十二木卡姆》最為人所識。

「木卡姆是黎明前的晨風…」,沈葦寫道:這個由拉失德汗王妃阿曼尼莎採集整理完成的維吾爾民歌集,它歌詠晨曦、美酒、少女、花鹿、晝夜、昆蟲、精靈、荒野……有時光中的祕徑、大自然的禮讚、愛的憂傷與狂喜、曠野上的奔跑與哭喊、麻札中鬼魂的嗚咽、伊斯蘭的肅穆、蘇菲派的苦行……,「在葉爾羌汗國的年代,從王公到鄉村,時代氛圍猶如果園的芬芳,十二木卡姆就是從枝頭摘下的十二串葡萄,十二只咧嘴歌唱的石榴。」

多令人神往的時代呵!葡萄石榴釀出美酒,詩人品出的,卻一定不只酲醺。果然,我就看到其中一首民歌是這麼唱的:

「心裡裝滿憂傷的人是多麼的孤獨啊!他最終會死在愛的火山之間;
曾有人死在姑娘的二條辮子上,也可能死在詩人的二行文字間。」

詩的國度裡怎能沒有憂傷的酵母?詩人一向對「窮」敏感─不足的欲望、孤獨的感覺、相思的淒苦。這些,是屈原李白辛棄疾莎士比亞們的共業與天爵─像夸父逐日般追求愛情的甜美,像刑天舞戈般不甘命運的慘酷,像精衛填海般渴尋詩篇的夢境。是的,是缺少、是匱乏、是看不見又得不到的痛苦磨利了藝術家的第三隻眼。窮,造就了詩的瑰麗鬼趣,詠歎出生命的矛盾神奇:深刻的詩篇,不都是在上一行讚美造物者的巧妙,而在下一行通常就藉物詠事,直搗生命的最核心─那個註定要來臨,一切努力都幻化成虛無的終點,死亡?

而人生,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截然「二分」的分界處?

通常這叫做「人生轉捩點」。很多人的人生篇章上半場奼紫嫣紅,繽紛無限,下半場卻從上一句的句點開始,轟地一聲就化為斷井頹垣。就像新疆,千年春風幾度,始終跨不過玉門;少壯投筆從戎的班定遠,一馬離了西涼的薛平貴,暮年回望,都還免不了滿袖龍鍾的淚痕。而又有多少凡眾,能真的看透悟道?行者行於新疆,心中果真能夠無疆?

有一種職業,應該可以超脫這有形的點。史官,縱行上下古今,興替寒灰,了然且漠然。作史讀史者的襟懷,應當是不同於常人的罷!於是我闔上手中的遊記,取出書架上的史記,想從亦狂亦俠的太史公身上找些靈感或教訓。

寫太史公,現代沒有人比鮑鵬山先生寫得更好。且借用他的文字:「傳統的史家,要在歷史中發現必然性,發現邏輯的力量與人類德行的力量;而司馬遷,他雖然也滿懷無奈與感喟地承認歷史的必然性,並在其著作中對之加以勾隱索微,但他真正的興趣,則是關注著人類天賦中的自由精神、原始的生命激情、道德勇氣下的義無反顧的心靈;關注著歷史人物的血性、氣質、性情,以及那種衝決邏輯的意志力量。一個不相信不承認不尊重歷史必然性的史家,不是一個老實的、心智健全的史家;但僅有歷史必然性而沒有自由精神,僅有邏輯而沒有意志,僅有理性精神而沒有宗教崇高,匍匐在必然性法則之下而不能歌頌個體生命對必然性的抗爭,必不是一個偉大的史家。這種偉大的史家必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悲劇精神……史與詩的結合,可不就是歷史必然性與個人自由意志的結合嗎?在史詩中,歷史必然性與個人自由意志的永恆衝突,不就是其作品內在張力與其無限魅力的來源嗎?」

這個結合史與詩的風流人物,人生中有二個轉捩點。第一個,在西元前110年,當時司馬遷三十六歲,胸中燃燒的是鐵與血的功名欲望。為了讓他筆下的歷史鮮活生動,他不僅讀萬卷書,也身體力行地「行萬里路」。就像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裡講的:「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壯遊滋養了他的文字,我們幾乎可以從史記裡看到一個仗劍掛鈎,吟嘯徐行的俠客迸將出來。他的足跡「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漢文化圈裡最荒最遠的地方他都走到了。「他到齊,看齊之遼闊廣大,然後領悟齊的泱泱大國之風(《齊太公世家》);去大梁,在廢墟之中踏訪鄉野之人,詢問秦破魏時水淹大梁的情形 (《魏世家》);又搜訪信陵君禮伺侯生的夷門舊蹟,滿懷深情地想像著這位禮賢下士的公子的音容笑貌 (《魏公子列傳》);在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看諸生演習周禮而低迴流連(《孔子世家》);登箕山,踏訪許由墓塚,撫碑愴恨(《伯夷列傳)》……」(鮑鵬山《風流去─你有所不知的歷史人物》)

正當他從西南夷奉使歸來的路上,卻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在見油盡燈枯的老史官司馬談最後一面的時候,老父執著他的手說:「封禪泰山的盛典我竟然被排除在外,不得從行,這是我的命吧!這是我的命吧!我死之後,你應當接任太史的官職。做了太史,可別忘了我的志業與我所要論著的史事啊!」司馬遷當場痛哭流涕:「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一句「弗敢闕」,便是「天雨粟,鬼夜哭」的千古一書─史記的受孕日。

而此時離它的誕生日還有很久,孕育他的太史公也還得經受他人生第二轉捩點,令他「憤懣難書,私恨無窮」的駭人折磨,以「史官 + 詩人」的血,澆灌史記這株奇葩。西元前98年,司馬遷,四十七歲的哲人史官旅行家,毅然接受宮刑,「就極刑而無慍色」,換取餘生以完成當時仍「草創未就」的史記,成就「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夙志 (《報任少卿書》)。

西元後2014年,我,同樣四十七歲的熟男父親風塵俗吏,嫁雞隨雞─因為太太工作調動的緣故,帶著典型中年男人高不成低不就的傷懷,在滔滔孟夏的時節,舉家南遷到這草木莽莽,道遠忽兮的南土。

去國懷鄉,憂讒畏譏,這是華人慣有的情緒─印象裡總是人離鄉賤,「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就連貴為烏孫皇后的漢細君公主也哀嘆「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願為黃鵠兮歸故鄉」,彷彿人一離開生長的原鄉就會凋萎枯謝一般。

但現代的我們大可不必強己感同身受。天涯已是比鄰,我身邊的遊子們大多是忻忻然奔來這海上仙山,這「流奶與蜜之地」,這雄踞海角,融會東西的資本主義汗騰格里之城。理由無他:輕舉遠遊,去父母之邦,不因辟秦,焉用斷髮,只為「更大的天地,更好的生活」的想望。

去國不須懷鄉,新亭無庸對泣,已是資深過河小卒的我站在亞洲大陸最南端,聖淘沙巴拉灣的涼亭裡暗暗起誓:「悲莫悲兮生別離」已矣,「樂莫樂兮新相知」未艾,屬於我的人生下半場的新故事剛正要開始。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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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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