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許，乩童是無所不在的。

當我把車子停在海拔兩千多公尺的天池邊，就不斷有細碎的白絮，從車窗外飄進來。

在天池四周的山坡，甚至道路旁，到處開著豔黃色的高山蒲公英。我以為，那白色的飄絮正是小黃花傳播生命的信息。結果是我猜錯了。

在池邊的草地中央，有人忙著焚燒一大堆紙錢，紙錢堆得將近一人高的小丘模樣，不時吐著火焰。燒著的紙錢被捲上空中，就由黃變黑，然後碎散成白色的飄絮，四處飛舞。

十幾個穿著和一般觀光客無異的男男女女，面向火堆，各自比手畫腳的抖動著身體，口中唸唸有詞，不時還會突然地大聲吆喝。直到火堆逐漸崩塌萎縮，幾乎熄滅，他們才分別乘坐幾輛豪華的進口車離去。

但每過一陣風，萎縮了的紙錢堆，便閃出一點火光，繼續掙扎的飛揚起白色的飄絮。

較早上山的遊客告訴我們，那群人當中有幾個是乩童，其他只是附和的徒眾。他們會選擇群山頂上的天池，定期上山來做法，是認定這一方天池海拔很高，比較靠近天庭，顯然是老天爺每日晨起梳頭洗臉的鏡子和臉盆。

因此，這一面與老天爺貼近的大水池，輕易地將天空的陽光、雲彩和天籟收納盡淨，人到此地要跟天庭諸神溝通，當然比站在山下平地要便利快捷。所以，乩童和他們信眾才會不怕耗時費事，來回駕駛好幾個鐘頭車子，到山頂作法事。

只是乩童們也許有所不知。據長年在山上栽種水果的朋友告訴我，這個閃爍著銅綠波光，倒映藍天白雲的圓形池塘，原先並不存在。會出現這麼一個大水池，乃是早年動員軍隊士兵用圓鍬、十字鎬挖出來的。池裡的水，則從山下一車車運上來，另加平日一些雨水蓄積而成。

關於乩童做法比畫的招數，上了年紀的鄉下人大都熟悉。任何人一旦站在吐著烈焰的火堆前，跟著乩童不停的抖動四肢，確實很容易忘掉天池是人工挖掘出來這回事。

●2

我的父親和母親，是拘謹守禮的鄉下人，因此使我小時候失去很多眼福。

譬如，鄰居請來道士或乩童做法，他們就認為小孩子必須迴避，以免沖煞中邪。使一顆好奇的心，除了設法偷窺偷聽到一絲苗頭流言，還要靠想像力去營養滋潤。

現代人真的不一樣！我和朋友都讓孩子們站在草地上，近距離的瞧著幾個乩童帶領男男女女，一面絮絮叨叨或高聲吆喝，一面顫動著肢體，對著虛空比畫手腳。

我想，主要關鍵在於現代乩童真的已經無所不在了。任何做父母的，再也無法蒙住孩子的眼睛或耳朵。

更不能忽略的事實，是現代乩童已經失去制式的面目，他們不一定要剝光上身，不一定要在臉上塗繪，不一定要手持鯊魚劍刺得胸前血跡斑斑。

以往街上所見到，用鯊魚劍把自己前胸後背敲擊得鮮血淋漓，再用一根長長的鋼絲穿透兩頰的乩童，似乎已經落伍了。

現代的乩童，可以是西裝革履跳到議事桌上大吼大叫的，可以是綁上頭巾霸住街道搖旗吶喊的，可以是透過收音機或電視螢幕指鹿為馬胡言亂語的……

還有一些乩童變成隱匿自己身影的透明人，他們只要透過電話、手機或網路頻道，便能勾魂攝魄弄得你神智不清，乖乖聽話去提錢匯款，像是被魔神仔牽著走的。

那些開著豪華轎車到山頂風景區燒紙錢堆的，應當算是比較傳承正統的乩童吧！

有個醫師朋友曾經提醒我，有些患者傷口大卻好醫，有些傷口很小卻致命。起初我將信將疑，看過各式各樣的乩童之後，我就懂了。

乩童的確是無所不在的。不同的是有人為情愛，有人為權勢，有人為錢財；當然，也有一些人可能不知道為的是什麼，卻因為看到很多人都這麼抖著，這麼吆喝著，竟然就不自主的跟著吆喝，跟著抖動身上的肌肉和筋骨。

致命的傷口，真的不一定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