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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尋找的地方
2008/04/27 21:50:39瀏覽2835|回應3|推薦63

          我是鮭魚/骨灰罈子裡的父親,他也是鮭魚/我們一道遊向宜蘭老家歸去……

車子來個大轉彎而翻到萊萊/她總是對回宜蘭的孩子把龜山島變出來/太平洋鋪了一層可踩過去的金屬/今夜的龜山島比白晝更近/老爸,我們回來了/龜山島就在那裡……

這是小說家黃春明所寫的詩〈帶父親回家〉的某些段落,他把自己和出生地的血緣關係,再做一次親密的宣言和詮釋。

小說家年輕的時候離開宜蘭家鄉到台北謀生,一面工作一面拚命寫小說,寫了十幾年之後拿到一筆獎金,再回到宜蘭龍潭湖邊買了一間公寓做為工作室,但也只能不定期地來往於北宜之間,住家還是在台北。

在北部濱海公路、北宜高速公路還沒有開闢之前,從外地來宜蘭必須行駛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山路,或是搭乘兩三個小時火車,耗時費事,卻照樣有不少小說迷及文學研究者為了研究黃春明的小說,不辭辛苦的絡繹於途,就是希望能夠深入小說家在作品裡所營造的文學氛圍,和小說人物遊逛作息的文學場景。

結果是,穿梭在羅東公園、浮崙仔及其周邊的街坊巷弄,誰都見不著打鑼的憨欽仔,找不到他棲身的防空洞;當然也沒人遇上全家長癬的江阿發,愛唱歌的老佃農阿來,身前身後掛著廣告版的坤樹,以及甘庚伯和他那個經常瘋得不穿衣褲的獨子阿興。

人們順著黃春明小時候常去撿拾龍眼核的古廟,甚至朝東伸入一條古老的街巷,直到那個曾經被稱做「天地盤」而供台車調轉方向的路口,卻也只能瞧見一處人車密集的交通要道。所謂的天地盤,仍然像是小說家在〈鑼〉那篇小說裡一再鋪排的棋局。

走過歪仔歪附近,稻田裡已經找不到水車磨坊,偶爾還能夠看到一兩個稻草人,他們穿得花稍,頭上戴著流行的鴨舌帽,或是通過品質安全認證的機車安全帽,肯定不是當年青番公捆紥的稻草人兄弟。

我想青番公絕對想不到,好多的稻田已被蓋成一棟棟樓房,失去家園的麻雀,族群銳減,何況每隔個一年半載總有大小選舉候選人的宣傳旗幟趕來卡位,青番公的稻草人兄弟縱使不退休,也幾無立錐之地了。

小說家打橄欖球的鎮立體育場,變成辦公大樓及商業大樓群聚的地盤;原本瀰漫在空氣裡,穿梭在人們鼻孔間,長達半個世紀以上的檜木香味,消失殆盡。

縱橫交錯的街巷,來來往往總是忙碌著的人群,幾乎和台灣其他鄉鎮沒什麼差異,恐怕連小說家都不容易分辨。

通常一個人遷離家鄉,在外地成名之後會想要衣錦榮歸,心裡想的不外是讓家鄉的親朋戚友分享榮耀;縱使未能功成名就,浪跡天涯的孤單,往往也會因為父母在,親戚和鄰居在,而倦鳥知返。

但對小說家黃春明而言,歲月已經把他小時候成長街坊巷弄,和最初幾年的工作環境徹底的變造,整個家族也沒有什麼親人留在宜蘭,除了身分證上的出生地宜蘭,能夠留在身上成為胎記外,連兒子都和他有著不同的故鄉。

為什麼小說家仍然把自己骨灰罈子裡的父親,比喻成迴游魚類的鮭魚?望見龜山島時,還不忘提醒老人家,「老爸,我們回來了,龜山島就在那裡!」究竟是為什麼?

小說家認為,人對土地的感情,往往比人對人的感情深厚。人類彼此間有感情,並不一定肯為對方犧牲;但古今中外卻不乏為土地而打仗的事例,這也是心理學家榮格所說的,人對出生地的認同是不必經由學習就能產生。特別是過去農業社會少遷移,大多數人的一輩子都植根於出生時的那塊土地,永遠都忘不了自己曾在那兒笑過,哭過。

一個離開家鄉的人,經過一段歲月之後,也許所住過的房舍、走過的街道、熟識的鄰居,都已不存在,但那個根仍然留在他心裡,留在他的精神領域。甚至到最後什麼都失去的時候,也會像唐詩描述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縱使剩下一口鄉音,都足夠令時光倒帶。

對於宜蘭家鄉,小說家和許多旅居外地的宜蘭人一樣,總是把龜山島當作是一處鮮明的地標,不但在〈帶父親回家〉的詩裡如此,早在一九九一年前後,小說家便曾拿起油畫筆,畫了好幾幅遠眺龜山島的畫作,還在其中一幅題上新詩──

龜山島/每當蘭陽的孩子搭火車出外/當他從車窗望著你時/總是分不清空氣中的哀愁/到底是你的,或是/他的

龜山島/蘭陽的孩子在外鄉的日子/多夢是他失眠的原因/他夢見濁水溪/他夢見颱風波蜜拉、貝絲/他夢見你,龜山島/外鄉的醫生教他數羊/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四隻濁水溪/五隻颱風/六隻龜山島

龜山島/每當蘭陽的孩子搭火車回來/當他從車窗望著你時/總是分不清空氣中的喜悅/到底是你的,或是/他的

小說家寫下這首詩後,不但公開用宜蘭腔的閩南語朗誦,還特地說明,以前宜蘭人到外地謀生是不得已的,當他們坐著火車離開家鄉時,龜山島就出現在右手邊送別。因此他在詩裡說,望著龜山島總是分不清是誰的哀愁。而能夠從外地回到宜蘭家鄉的人,只要等火車穿過一座長長的隧道,龜山島立即從左手邊的窗外撞進每個人的眼瞳,儘管離家還有一段距離,卻讓人由心底感受到已經回到家的那種喜悅。

也許是禁不住鄉愁揪心,小說家從二十幾年前開始奔馳於北宜道上。在宜蘭家鄉協助本土語言復健,投入社區營造工作,指導復興國中成立少年劇團,成立黃大魚兒童劇團,擔任蘭陽戲劇團藝術總監,創辦九彎十八拐文學雙月刊,無非希望家鄉的文化藝術工作能夠薪火相傳,源遠流長。

藝文界朋友總是嘮叨他,應該把更多的時間留下來繼續寫小說。小說家卻說,這些年在家鄉所投入的工作,價值不會比小說小。如果持續論辯,他便會告訴對方,小說當然要寫,但不是呆呆地面對稿紙發想,更多的社會參與反而能夠使作品越來越深刻。

小說家表示:「我對文化藝術的想法,如果很好的話,也只能是一個人的力量,很難改變原有的整個結構。可儘管不能發揮多少力量,我也得試著去做,不去做而繼續活下去,人生便沒什麼意義。如今我做了,雖然改變不了多少現實,至少我不欺騙自己。要是因此還有一個人、兩個人靠攏來一起努力,或多或少總會有一些影響吧!」

北宜高速公路通車後,把宜蘭和台北大都會的距離拉近,越來越多的觀光客湧進來,連孤懸在太平洋裡的龜山島都不能倖免,使宜蘭整體的生態不斷地遭到破壞。

小說家繃緊神經說,某些人熱中的全球化,其實就是美國化,無節制地浪費地球資源,違反大自然共生的法則!大家都想學台北、學東京、學紐約,卻忘掉無限擴張的結果,已經導致那些更大更熱鬧的都市走到不歸路,最後絕對會死翹翹。

一九七四年二月,小說家在《鑼》那本小說集的序裡,就曾這麼形容自己出生的小鎮──這裡是一個什麼都不欠缺的完整世界,我發現,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地方。他甚至說,這裡也有一個可以舒適仰臥看天的墓地。

我想,這片山海環伺的家鄉,對一個小說家而言,是怎麼寫也寫不盡的。用小說寫不完的,他便用說書人的方式來敘述,說書人說不完的卷冊,只好寫成更精彩的詩篇來朗誦。仍有不足的,他就教很多人用戲來演!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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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沅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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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老師
2008/05/23 00:47

如果不是黃春明老師.... 我可能也沒有開始寫作的慾望了呢.....



水月草
感恩
2008/05/06 11:53
謝謝老師的慷慨分享

水月草
宜蘭文學地圖
2008/05/05 21:05

吳老師您好

基金會可否轉載您這篇文章呢

祝您佳作頻傳哦

吳敏顯(wum330) 於 2008-05-06 10:03 回覆:
沒問題,文末請註明原載刊物名稱。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