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埔傳奇之三：國姓爺ㄟ仙草茶

撰文/定心(魏世賢)

家鄉有一片丘陵地與裝甲軍區為臨，地處乾旱，沃土堆積，由於不易種植稻米，村民便在坡地上改植仙草、樹薯、甘蔗等耐旱作物。我家位於山坡地的入口處，只要裝甲戰車離營演習，村民上山農作，或是小孩牽牛放牧，都要經過我家門口。雖處鄉下，裝甲戰車、軍用卡車、阿兵哥、牛車、農夫、牛隻，常在我家門口川流交錯。裝甲戰車經過的巨響，以及軍用車陣的威武，常引來鄉間孩童的圍觀駐足。而甘蔗收成時，十多輛運蔗牛車從入山處迤邐而出，場面絕不輸於裝甲戰車，這時村民就不止於圍觀，而是齊擁而上偷抽甘蔗。至於阿兵哥進出、老農或是牧童牽牛上山餵食，就少有人關注。

我不喜歡裝甲車陣經過我家門口，轟隆隆的聲響令人震懾，我也不喜歡老農或牧童牽著牛隻蹣跚而過，因為牛隻常常半路停下腳步，然後翹起尾巴將牛糞泄出；我喜歡看營區門口憲兵挺拔的英姿，我也喜歡運仙草的農車經過，剛收成的仙草含香帶露，我知道媽媽定會買一些仙草乾回來熬煮，喝了冰凍過後的仙草茶可是清涼退火。

對仙草的特殊記憶，應是來自鄰居阿祿伯公。阿祿伯公算是我們村裡收購仙草的大盤商。每當夏天來臨，農民將收成的仙草從山上運送下來，堆置於自家的三合院外埕或村落廟口廣場曝曬，等曬乾後便運到阿祿伯公家倉庫堆放。我們玩捉迷藏或跳繩遊戲時，常在曝曬的仙草堆裡穿梭，清風吹來，洋溢著仙草的清香。突然有一天，學校通知我們高年級的班級在課外活動時間，必須到教室後面的空地種植仙草。學校後方空地很大，毫無遮蔭，在夏季烈日下種植仙草雖然汗流夾背，卻有一種期待豐收的喜悅。為了讓仙草長得好，我們平時要輪流澆水、拔草，仙草苗在我們的呵護下，慢慢成長、竄爬，紅色的細莖，似心型的橢圓綠葉，葉面光滑帶點柔毛，滋延到無邊無際。老師說：「種仙草是為了增加學校收入。」我們不知道仙草賣到哪裡，只記得收成那日全校師生都在仙草田裡，有人拔仙草，有人堆仙草，每個人全身都是香香的仙草味。

不知哪一年，全村居民議論紛紛，傳說軍方為了擴充裝甲戰車訓練基地，必須徵收家鄉的丘陵地。不知從哪一日起，我家門前再也沒有裝甲戰車、軍用卡車、阿兵哥、牛車、農夫、牛隻經過。為了生活，我們舉家搬離了鄉村來到府城。偶而在青草店裡看到販售枯褐成束的仙草乾，或者飲料店裡賣的仙草冰、燒仙草時，常會勾起童年的記憶，只是在綿密紅豆、花生參雜之間，找不到青草的香甜與同伴的嬉戲。

近年來常到嘉義水上鄉三界埔，偶而會在三祝宮廟埕中看到村民在曝曬青草，烈日下散發出來的味道，像極了記憶中童年的滋味。既然三界埔和關西、三義並稱為全台三大仙草產區，在滿目翠綠的山野中，應可找到有關仙草的傳奇。走入三祝宮，正殿媽祖左邊神龕，奉祀的神明即是神農聖帝，身披草葉，手握青草，慈悲端坐。據傳說，遠古時期瘟疫流行，神農氏為了醫治人民，便進入深山遍嚐百草，以尋找可以食用的植物和治病草藥。書中記述道：「神農嚐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最終神農氏靠著透明的水晶肚，讓他能清楚的看見吞下去的草葉，終於找出了可以養生、防病、治病的植物，後來世人封以「藥王大帝」、「五穀王」、「神農大帝」之尊稱。我想當年神農氏所找的養生防病植物，應該也包括仙草。

離開三祝宮，經由成功派出所、成功國小，來到了三界埔國姓村。單從派出所、國小以及村落之名，就知道這是一個和延平郡王鄭成功淵源頗深的聚落。歷史寫著：「荷蘭人占據台灣，初期統治今安平與台南市區一帶，不久即北上安撫了諸羅山一帶的平埔族，並開鑿了紅毛井、紅毛埤（今之蘭潭水庫，紅毛指荷蘭人）。」繼荷蘭人之後鄭成功來到台灣，為了驅逐荷蘭人，曾經帥軍北上。傳說某日行軍到偏遠村落，因大部分士兵都中暑而無法前行，鄭成功隨即採取在田埂上的青草煎熬，並讓所有的土兵飲服，令人神奇地，所有士兵的體力很快恢復，而後繼續行軍。看到此景的鄉下人認為這種具有神效的草應是仙人所賜予的，因此將這些能治病的藥草稱為「仙草」。

擁著歷史情懷，進入國姓村協安宮，廟內主祀神明為晉國忠臣介子推，居民稱為大伯爺公，正殿左邊神龕，奉祀的神明亦是神農聖帝，神像依然身披草葉，手握青草，望向廟外鄉野。三界埔是一個盛產青草的村落，當然需要神農聖帝的守護。入廟不久，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雨落在廟簷，洗滌簷上三仙、青龍、仙女飛天，濺潤廊柱，溼氣滲入三川門一對石獅。雨勢仍狂，正殿大伯爺公氣定神閑。年長廟公倚窗打盹，貪睡家狗躺臥虎門，雨勢趨急，洗滌村落，找廟公閒聊，只能拉大嗓門。

廟公黃土竹老先生已80多歲，謙稱自己是沒有讀書的「青暝牛」，自幼即需肩挑蕃薯到嘉義市區販售，三餐常以蕃薯度日，後來跟隨著三界埔人種起仙草。他說：「長年在三界埔種植仙草沒有賺頭，心想北部較少種植，利潤應該較多。」就這樣黃老先生在年輕時隻身遠赴基隆，從九份、瑞芳，遠至八斗子，沿路肩挑叫賣仙草乾，他說：「夏天基隆天氣酷熱，曾經走到布鞋黏在柏油路面。」

後來販賣地點從基隆轉到蘇澳，有一次蘇澳意昇貨運弄丟寄運的20斤仙草乾，市值約300多元，那時貨運工人一天薪資才200元，黃老先生沒有跟他索賠，貨運工人遂指引他去宜蘭販售，就這樣一賣30多年。

30多年騎著腳踏車賣仙草乾的歲月，路線由宜蘭、羅東、三星到員山；有時由士林賣到中壢，甚至遠征花蓮、台東。夏天賣仙草，冬天賣苦茶油、麻油，每天騎車叫賣往往超過50公里，讓他成為道地的「賣仙草王」。他以閩南語說：「別人出遊坐遊覽車，自己賣貨踏腳踏車。」他的仙草貨源除三界埔外，也遍及嘉義附近三層碕、白河內角、將軍山。他說：「內角有個姓魏的是他的進貨盤商。」我想他指的就是阿祿伯公。終於知道我們村民以及學校種植的仙草，曾賣給黃老先生，然後銷售到台灣東北角及花東。

黃老先生說：「三界埔的地質種出來的仙草很有仙草味，早期種植仙草讓其自由蔓生，味道很香，1斤仙草乾可熬煮30多斤仙草茶，喝了可增加體力，自己習慣熬仙草加豬尾。」300年前鄭成功部眾北上攻打荷蘭軍時，在田埂上熬煮仙草，是濃濃的仙草味；30年前宜蘭人煎熬嘉義台南種植出來的仙草，也是濃濃的仙草味。黃老先生略帶哀嘆的說：「現今種植仙草，大多鋪塑膠布防雜草孳生，妨礙仙草的根竄生，再也沒有仙草的香味，而且收購價格不佳，已多由大陸、印尼進口。」近年來農民為了提高產量，多仰賴大量化學肥料，加上機器烘烤取代太陽日曬，失去的豈僅是仙草濃濃的香味？

仙草俗名涼草或田草，製成青草茶、田草冰或添加熱開水與一些花生、粉粿及紅豆，製成燒仙草，都深受消費者所喜愛。三界埔是全台仙草三大產區之一，更是鄭成功部眾曾經駐足之地，期待能在三界埔舉行仙草相關主題活動，如「鄭成功ㄟ仙草茶」，讓仙草成為三界埔的「地方特色產業」，助益地方產業發展。同時整合當地歷史人文景觀與生態自然資源，讓遊客倘佯在鄉野山林之地，了解仙草與鄭成功的歷史關係，入廟宇、登高地、尋圳溪，再喝三大杯清涼的仙草茶，然後抱二大束清香的仙草乾回去熬煮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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