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定心

大雨落在三界埔，苗圃前方芋仔園撐起密密的小綠傘，雨狂瀉在綠葉傘面，音節急促，如萬馬奔騰，思緒為之激昂。不久驟雨轉弱，節奏收斂，雨滴自葉面滑落如百川細流，盈盈成灘，芋葉搖曳生姿。「留得芋葉聽雨聲」，淅瀝嘩啦由重而輕，猶如晚秋置身蓮池畔，聆聽「殘荷葉雨」。

雨中散步或懷幽思古總流盪著一種淒美的浪漫，特別是在落雨的寂靜小村，這心情像小說家黃春明對蘭陽平原的情感，楊牧對花蓮的眷戀，吳晟不捨於彰化農村的遽變。三界埔的農民應有文人筆下相同的憨厚質樸，一生虔誠信仰與辛勤農作，只是少人描述這塊山野丘陵的鄉土故事。或許鄉土應不止於書寫，貴在親自體會，就這樣走入國姓村落。

村落散聚，走幾步便隱現小路，順路而探，往往前方無路，終知村路散開如葉脈，枝枝條條，除非村民難以釐清梗概。恰似府城鎮北坊蜈蚣陣的聚落防守設計，又似安平、鹿港蜿蜒巷弄，賊寇難以侵害。聚落雖安，年輕人卻離鄉背井，冷清村落。老年人在這雨天只能閒適家中，屋簷下幾隻小狗來回踱步。整個村落聆聽雨的旋律，而顯得靜寂。走入廟埕，雨勢轉狂，急奔三川門躲雨，心想這場雨應落在遠古蒼茫林中，澆息熊熊大火，便可保護村落的守護神介子推母子。

國姓村村民認為介子推忠孝仁義，賜福鄉民，於清初建協安宮祭祀，並尊稱以「大伯爺公」。雨中無法漫遊聚落，決定認識大伯爺公。寺廟屋簷以重簷歇山式造型呈現，肅穆莊嚴，正脊上武將騎龍，手握劍戢，威武不屈，青龍耀武，吉祥如意，火神不欺；俠女騎鳳，單手執環，圓臉紅腮，剪黏服飾，俏皮可愛。整座廟簷正脊戧脊，俠護武守，龍飛鳳舞，安邦祈福，熱鬧非凡。屋頂中央置財子壽三仙，居中者為春秋戰國石崇，頭戴官帽，紅白藍服飾，富可敵國；左側周文王，傳說子女高達九十九個，手抱著綠色肚兜稚童，傳達多子多孫多福；右側彭祖，歷史傳說活了八百二十年，執仗鬚白，老當益壯。三仙剪黏泥塑，做工細緻，服飾鮮豔，應屬佳作。

廟前香爐兩側雙龍伏首，隱晦臣服於天公。飾以夔龍支撐香爐底座，夔龍屬龍生九子，性貪吃，最後竟將自己吞噬，只剩一腳露出，台語所謂：「夔腳夔手」典故便由其出。三隻夔龍張牙吞腳，見人吃否？未詳載於典故。走入三川門，一對石獅鎮守門庭，以示威武。公獅居左，手握古錢，雄壯威猛；母獅居右，足扶幼獅，深情溫柔。左側壁堵石刻飛龍，龍門為尊，香客須由龍門進入，象徵「鯉躍龍門」；右側壁堵精雕猛虎，虎門為卑，出廟則須由虎門，意指「逃離虎口」。左廊牆另刻武將持旗(祈)，童子提球(求)；右廊牆則是武將握戟(吉)，隨從帶磬(慶)。以器物諧音來隱喻「祈求吉慶」，是民間寺廟裝飾圖案的慣用手法。

走入廟內，以虔誠之心參拜協安宮主祀神明介子推。居廟旁婦人見陌生人便趨前問候，誠懇告其想知大伯爺公事跡一二。鄉人好客，端來道地仙草茶，清涼帶勁，入口香Q。以感恩之心，靜靜聽她述說：「介子推是春秋時代晉國的忠臣，為了逃避驪妃的迫害，連夜帶領重耳離開晉國。有一天，重耳一行人在山裡迷了路，食物已經吃盡，介子推竟從自己的腿上割下一塊肉，煮熟了給重耳吃。重耳流亡十九年，最後回國即位，就是晉文公。晉文公即位之後，流亡期間跟隨的臣子邀功爭寵，介子推便到棉山隱居。晉文公派人到處找，他都避不見面。這時有一個奸臣建議放火燒山，因為介子推是個有名的孝子，他一定會背著母親跑出來，沒想到熊熊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最後介子推母子被大火活活燒死在柳樹下。」

歷史悠遠，沉埋荒煙，惟嘉義三界埔國姓村這個小村落，世世代代傳承大伯爺公忠孝仁義的典範，作為後代子孫的庭訓。猶如廟中對聯所示：「精忠耿耿千百年猶在人間；往事昭昭億萬世長傳宇內。」大伯爺公割肉奉君盡丹心的用意，是希望主公勤政清明復清明，其忠肝義膽，護主捨已之心，千年後讀來仍令人為之潸然。歷史記載，晉文公下令將介子推被燒死的那一天定為寒食節，以後每年在這一天都要禁止生火，吃冷飯，以示追懷。

協安宮大伯爺公的神像相傳雕塑於明朝，由三界埔的先祖於康熙年間自廣東省嘉應州以「菜籃」置放渡海來台，距今已有百年歷史。熱心婦人補充說：「早期並無廟宇供俸神祗，於祭祀日搭鐵皮屋，由村民攜三牲四果設香案祭拜。祭祀後由爐主迎歸其家奉祀。後來為了感念大伯爺公的忠孝仁義、護國佑民，當地居民便募捐興蓋協安宮廟宇。而廟中神明開光點眼時，神轎都會跑到附近的老芒果樹下進行儀式，因為大伯爺公的魂魄曾留樹下。」

雨勢漸歇，走回芋仔園，遠處一脈青山，水霧繚繞，通往苗圃兩側樹林迎風招搖，農人彎腰整理作物，芋葉間隱露辛勤工作的背影，三兩隻小狗在產業道路來回巡梭，寂靜的三界埔，散發出青草的幽香，流露出柔情的一面。生命隱然流淌著質樸的旋律，這一塊甜美的土地，隱藏了村民多少的滿足與寄託。我想起大伯爺公廟裡的碑文：「金尊奉祀於爐主家，須於門前懸天燈，青草子環繞天燈四面，如同繡花刺字。」大伯爺公賜予國姓村民青草子，村民世世代代以種植青草為業，青草子滿山遍野，如枕上刺花繡草，暗暗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