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媽媽年歲相差三十，兩人出生成長的臺中，更迭卻是不需三十載。

好幾回搭乘高鐵，三百公里上下的行車速度讓她來不及凝眸，窗外景象跑馬一般快速，還在巴巴望著那一片遼闊土地，猜測著大肚王國在哪裡（臺灣中部由巴布拉族、巴則海族、洪雅族、道卡斯族與巴布薩族所建立的跨部落王國，鼎盛時期領域範圍南約至鹿港，北方則可至桃園以南，後來範圍縮至大肚溪上中下游流域）？

倏的已過萬重山，臺北便就到了。

其實她哪裡見識過大肚山王國，那些是陳年歷史，是人們早已遺忘殆盡的族群融合，她和許多島上住民一樣，只是住著吃著讀著，卻不曾深入那書冊之後綿長的源流。真的汗顏！

充其量，她只知道大肚山，知道大肚山上有一所教會學校，那所大學校地遼闊，還有座遠近馳名的路思義教堂（東海大學的基督教禮拜堂，始建於民國五十一年九月，民國五十二年十一月落成，著名美國華裔建築師貝聿銘與台灣建築師陳其寬之作。）。

那種時候她總悵然，中部一些地方媽媽極熟悉，娓娓道來都是故事，是阿祖是外婆是媽媽寫著生命的經歷。日據時期身為女青年會一員的媽媽，和學姊們乘坐火車去大肚山麓烏日庄（今成功嶺）的賽馬場，媽媽說她本人忒是調皮，喜歡坐在火車上下的臺階，隨著火車行進，兩隻腿前後晃著，心情十分愉悅地唱著歌兒呢！

往日媽媽說著日治時期她的童年生活，似乎快樂多過悲愁，相較於阿祖，美好成長期的滋養讓媽媽的心寬闊許多。

生於清朝北洋艦隊成立那年的阿祖，小小年紀成了過繼他姓，說是養女，實際是作為童養媳，那些年倍受欺凌苦毒，成為阿祖一生惡夢。阿祖四十歲那年有了第一個孫女——她的媽媽。媽媽與阿祖一樣是養女身分，可媽媽的養父養母至是寵愛，媽媽常說她兒時是小霸王。媽媽說在她成為那個家庭一份子之前幾年，她的阿公阿嬤常經前往東勢的八仙山，那處過去日本政府十分看重的林場，現如今是國家森林遊樂區。她所知道的一個姑婆便是阿祖向八仙山某個墾戶領養來的女孩，那是一則遙遠的關於阿祖成了養母的故事。

說起阿祖，媽媽的說詞是扞格不入。

媽媽眼裡極嚴厲的阿嬤，卻是她感覺和藹可親的阿祖。媽媽說學裁衣時曾被阿祖整件衣服剪得細碎，還說都已十五、六歲猶被阿祖抓扯著頭髮擰罵，這樣的阿祖她真不曾見過，她和阿祖相差七十歲，待她曉事時阿祖也已七十好幾行將八秩，胸壑再燃不起火苗了。可她也不明白，像阿祖這樣一個長年茹素虔心拜佛的老人，怎就容不下那克勤克儉想法新穎的外婆，是婆媳問題其來有自？還是阿祖對外婆有著怎樣的偏見？

說起外婆，媽媽的記憶裡有過兒時隨著外婆返回大甲外家，那臨海的寬闊讓媽媽的心寬敞許多，當媽媽隨著外婆的弟弟上了漁船牽罟，一心只在看著捕魚，便忘記家裡她阿嬤那張酷寒的臉。媽媽說她的阿嬤總指著她的卡桑罵是番，而她在媽媽述說的當下均視作故事，是直到許多年後，兩代老人都作古之後，才從資料中知道大甲曾是平埔族道卡斯族最大的駐地，她阿祖一生未曾識字，何以便直指外婆是番？難道阿祖一個誕於清末的婦人，其實是知曉大甲曾經的歷史？

可這樣的歷史從來都是零零散散的流轉，無論怎樣的族群總在傳承裡岔出許多無法掌握的難處。

說到底，非但歷史，就是地景與族群，也在年年歲歲裡被輾得細細碎碎，分不清哪裡是哪裡，哪族是哪族。

都說了一個教人啞口無能回應的理由，時代推移下的社會變遷。她當然明白時間直往前行不會再回頭，但若有心，也可有個脈絡可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