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百合串連的情誼

很感佩信奉「百合精神」的人，更期盼當有心人積極地投入復育百合「形體」的同時；身為觀賞者的我們，也能從其中復育自己的「心」。

文／邱麗文

歐陽文曾在解嚴後，重遊被囚禁十二年的綠島。當他走在這闊別近四十年的「火燒島」上，遙想著當年在綠島監獄的往事及回憶身為政治受難著的種種……。

突然，一朵從石頭縫硬擠出來的野生百合，吸引了歐陽的目光；看著百合，覺得它不只純潔、堅強，且在最壞的環境下，依然開著清新香氣的花朵，於是取出部分球根帶回台灣，種在自家的院子裡。1997年，百合開始在歐陽文家中，開滿了香氣迎人的花朵；於是，描繪百合各種姿態的畫作，也就應運而生。

同年，我認識了駱明永，這位曾積極投入野百合學運的大男孩，退伍後，決定走向另一條社運之路，那就是 ：全台串連復育台灣百合 ，好讓這象徵台灣精神的百合，能重回到它該有的土地上，再次綻放清香。當時，駱捧著一堆相片到雜誌社找我，正巧我剛報導了歐陽文的百合畫作，於是，就將兩人介紹給彼此。

往後十多年，這兩位以百合為重心的忘年之交，經常相伴著。在歐陽老師情緒低迷時，駱就會開車載他到處看看百合，青山綠水之間，兩個堅毅的靈魂，總是彼此扶持著。歐陽文的百合畫作一直繼續著，也經常有展出的訊息；而駱明永復育台灣百合的旅程，也從沒有中斷。

頂著竹科工程師頭銜，卻自稱「竹科碗粿」的駱明永，目前已是知名的「百合達人」。十多年來，他除了在全台各地尋找台灣百合之外，也積極栽種與推廣百合，甚至，還買地蓋了「台灣百合的夢想家園」，戶外庭園栽種台灣百合，室內陳列大量與台灣造型有關的收藏品，期盼透過這些形體的結合，讓台灣與百合的精神合而為一。

而我，也曾在四、五月的百合開花期，分得一株含苞待開的百合。有回，坐在窗前，看著百合在黑夜的強風中，不斷地搖晃著它那動人的潔白，心頭為之一震，突然有些明白歐陽文對百合的情感；他在綠島的歲月，不就像百合一般嗎？再惡劣的環境，還是必須要開出自己心中的那朵百合。

2002年。天池。與歐陽文老師合影

2002年三月，接了採訪專案，與歐陽老師一行人到綠島與蘭嶼。空檔時間，當地人帶我們去蘭嶼的天池。本以為，只是去看一個湖泊而已，路程中卻必須攀爬與垂降，那時的歐陽老師，已近八十歲，不但不用人攙扶，還一路幫我們拍照，真是活力十足。而，回到綠島，站在「人權紀念碑」前，他又看起來已經垂垂老矣。我知道，有些悲傷，是無法在時間中消耗的，只能放下，卻無法遺忘。

2007年十二月，駱帶著歐陽老師來看我，又是多年不見了。高齡八十多歲的歐陽老師，看到我的MacBook，直說，也想學電腦。於是，我打開筆電，開啟了Photo Booth，三人入鏡留下這張鉛筆素描的快拍照。歐陽老師看著成影，直呼，素描就這麼簡單完成了，時代真是不同了。我們三人的情誼，因百合而一路展開；一個畫百合、一個種百合，而我，最偷懶，就偶而觀賞著百合。

2007年，筆電自拍素描（左起：駱明永、我、歐陽文）

雖認識歐陽老師在先，卻總是透過駱明永得知近況。今早，接到駱的電話，歐陽老師在20日中午過世了，心裡百味雜陳。想起長年收到的賀年卡與問候，自己卻很少主動連絡，感到很慚愧，我始終是個疏離的晚輩。

歐陽文（1924-2012)，嘉義市出生，19歲畢業於東京第二早稻田高等學院文學系，返台後，成為前輩畫家陳澄波的學生，後來也因這層師生情誼，被捲入二二八事件，逃亡三年後被捕，囚禁火燒島12年。出獄時，還不到四十歲，心卻已蒼老。

往後的五十年歲月，他戒慎恐懼的存活著，直到解嚴後的二二八美展邀約，他才惶恐地重拾畫筆，從此，對繪畫的熱情一年比一年炙熱。他如獲重生般地投入創作的狂熱中，享受那今生以為再也不可能的繪畫生涯。

這張以玉山與百合為主的《欣欣向榮》，是歐陽文小時候在嘉義看玉山時的印象之作，當時台灣的百合不僅隨處可看，而且欣欣向榮。似乎，這張「想像」的畫面，也闡述了歐陽文對台灣的情感，他心目中的台灣人，都該有百合的堅強生命力，也都該能在最惡劣的環境中，找到自己的生存活力與尊嚴。似乎，他所描寫的百合，也像他自己，一路在逆境中更顯堅強。

歐陽文畫作：《欣欣向榮》

看著畫，深深感受：在台灣，真正有「百合精神」的人，其實並沒有「欣欣向榮」；自私與妥協的特質，已讓許多人失去了面對危機的抵抗力，更別談在惡劣的環境中還能保有純潔與堅強了。很感佩信奉「百合精神」的人，更期盼當有心人積極地投入復育百合「形體」的同時；身為觀賞者的我們，也能從其中復育自己的「心」。（20120323，邱燁漂流）

駱明永關於百合與台灣的「台灣平安」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