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摸著黑出發，車子從交流道爬上高速公路，一路上，燈光閃爍，朦朧隱約間，以為是凌空紛飛的螢火蟲，多少星子？多少亮點？彷彿一縷縷迷失了的魂魄，無數靈的力量，歸鄉的情切，沿途拖曳成一股長長的光帶，每年僅見牛郎一次的織女織的是否這地上的銀河？

↑上面這一段刊在雜誌時被刪除了～～～

住外頭的歲月愈來愈長了，兩年前，屈指一算，沒想到離鄉的日子竟和曾住家裡的時間一樣多了，如今，身份證上那個戶籍地址，在我生命中的份量，比例相對的逐漸縮小，像池塘裡的浮萍，我居無定所，變成地地道道漂泊的人。

鮮回鄉，更能輕易發覺這塊生長地的轉變：猛然叉出的路；多了的建築物；省道旁的加油站；過去不曾見的早餐店；倚著農舍圍牆的那樹金露花，正結著纍纍橘色珍珠般的果實……幾乎是絕然的陌生，在庸庸碌碌為生活奔波慌忙之際，故土的全部重新翻過一遍，來不及思念，連憑弔都不行了！

童年時印象中步行許久的街道竟是異常的短促，巷弄兩側，佇排著低矮的房舍，依稀是露天電影撐開的布幕，風吹拂過，幕上的影像便落了一波波的浪，起伏不定，顛顛晃晃，猶如沙漠裡的海市蜃樓。

踏入老家近三十年的舊樓屋，觸目所及，舊地磚，舊家具，舊東西，我感覺自己急速的衰老，這地方似乎受了詛咒，即便是完全的簇新也立即變成舊了的。客廳茶几上，堆疊了一封封的帳單，電費的，水費的，電話費的，用的都是爸的名字，我的心泛起莫名的酸澀，父親現在正以這種形式存在著。

家中的每事每物，早不復記憶了，曾經摸透的書籍積了一層頑強的塵灰，櫥子內過時的衣物黃斑點點，一切都產生了疏離感。下意識的，我把每扇房間的門全開了一遍，進到這個家，我的規矩便不知跑到哪兒，兩隻手總要翻箱倒篋一番才甘心，彷彿為了完成某種儀式般，或許，這算是對人的心靈的偷窺，透過窺視個人用的物品來理解家人的生活和習慣吧！

拉開抽屜，巴掌大的紙板落了出來。

啊！是我一直在找的戶口名簿，陳年變質了的油漬味撲鼻而至，印象中堅韌的厚紙竟變得柔軟，原本白淨的封面吸收了歲月的痕跡，成了淺咖啡色，乍看下，像具褪了色的皮革，A3大的紙板上有數條縱橫交錯的折痕，我小心翼翼的展開，沿著兩條發毛的折線，簿子早已分開脫落成三等份，痕線上貼著的膠布稍稍移了位，勉強維持了它的完整，好像貌合神離的夫妻因為孩子們的藕斷絲連。

我有些感慨，感慨著破爛污舊的簿子竟記錄著人的生離死別，錄載著我不願外人道的家族隱私。

我們家一父一母，七個子女，共九人，幾乎要填滿戶口名簿上的欄位。起初，簿子上謄寫的字跡都是工整漂亮的，內容也十分潔淨簡單。後來，大哥以母親的名字在台中買了房子，將母親的戶口遷出，於是，簿子上冠夫姓的母親首先被一條斜線劃掉。剛開始，我以為是誰的失誤或惡作劇，偏偏最底欄突兀的阿拉伯數字，恍如扁乾的螞蟻屍身，顯明的標示了母親遷出的日期。過了幾年，大哥的那個欄位也劃上了線，正式遷出這個世居地，同時，母親的名字再度補錄於夭妹之後，遷回了。

我慢慢的接受了這樣的必然，以為那一撇又一撇不過是戶政人員筆下尋常的程序。直到某次，意外的發現戶長的位置，也就是父親的名字被劃掉，這一劃令我震撼，原來人的死亡在戶口名簿上的意義不過是那麼隨意的一筆，輕描淡寫的，好像人類從出生到死亡的漫長等待，在造物者的眼中僅是驚鴻的一瞥，那麼率性的一撇，勾消了人的生命，正式的，父親不再屬於人界的一份子，肉體死亡了，在名義上更是徹徹底底消失了，從今以往，他剩下的魂魄只屬於幽冥的一員了。

這是父親活了一輩子的寫照嗎？這是所有人一生的定義嗎？可以意料我的一輩子將是如此被註解，原來人一輩子以為的風風光光，在那小小不起眼的簿子中只佔那微不足道的一小排，不僅如此，這一小排還與其他眾多的一小排並列著，毫不特出。

一撇無情的開了首例，第二撇，第三撇便紛紛跟著出現。在戶政人員的手下不過是俐落的一筆，一筆所費的時間，一閃即逝，然而，對每個當事人而言，都是一輩子最重大的生命轉折，必須醞釀許久，蟄伏多年，才能毅然的作下決定。

當我們這些小輩長成了，同時，也正在面對逐漸的老去，遠方的目的有個墓地在等待著我們，遺憾的，我們不再是未通人情世故的稚子，不再只是剛擁有被選舉權的選舉人，我們年紀大到亟欲另組家庭，於是，隨著歲月流光而去，那一撇撇，一劃劃，越添越多，最後我們家，戶號為N1086902這一戶只剩下四口人。

這本戶口名簿是六十八年發的，算算，有二十五歲了，人會老，東西也會老，而這本比我年輕的簿子卻比我更具老態，猶令人欷噓的是簿子裡隱藏著更滄桑的秘密。

當然，我們是可以到戶政事務所要求重謄一份，花點小錢，一本嶄新、光潔、墨跡未乾、堅厚白麗的戶口名簿將返老還童，死而復生，自此，隸屬戶長的第一欄位從一個男人換成了一個女人，七個兒女留下了三個，從前與他們相干係的全部被抹除得乾乾淨淨，不著痕跡，連帶的拂去了這戶人家過往的歷史。

任何人、事、物都可以重新開始，這樣剛謄的簿子也可以以只填滿四個欄位的寥寥幾個名字繼續發展故事。再過一段時日後，淨整的紙面上又劃上斜線，再度因出嫁、買房子而遷走。也許其中有人娶了妻，第五欄填入了一個新的名字，一個異姓人，然後，第六欄、第七欄因為新生兒的加入顯得愈充實，戶長終於在簿子上有稱謂為孫子的晚輩。又或許有一天，這個戶號N1086902原本的人口徹徹底底逸散去了，成為有名無實的一戶。再又或許這一戶人家完全換上一批新的人，不同姓氏的，接著，重覆著同樣的模式，訴說著類似的故事，記憶著一成不變的滄海桑田。

複印機吐出一張又一張的白紙，黑色的碳粉在刺目的白紙上奇蹟的組成訊息，我將這破舊的戶口名簿影印備份，它們都是這張簿子的分身，一樣忠實的記載了某些事跡，一樣的呈現了某些故事，但無法同正版的一樣顯露著滄桑，他們都是膺品，膺品雖能取代正品的用途，卻取代不了真品的價值。

有一天，手裡的這紙舊的戶口名簿會失去存在的意義，因為曾經出現在它上面的名字會分出，各自以戶長的名義再去申請一張又一張的戶口名簿，形成另一種開枝散葉。如果有那麼一天，當戶政演進到不再需要白紙黑字的簿面來證明，所有的繁衍仍舊會進行著，以一種緩慢的，無聲的，不知不覺的速度，世世代代，循環不已。

海會枯，石會爛，良田能變成沙漠，這本簿子終究會不敵歲月的力量，皸裂成碎碎片片，或是根本等不到那一天，便被碎紙機絞爛，被丟入焚化爐燃燒，自此屍骨無存，或是，被扔進垃圾桶伴隨著腐臭的廚餘掩埋在地底下……由是，父親的名字不再被記憶，不再有被使用的機會，而我們的名字也不再出現於任何場合，終將被掩埋在密密麻麻的歷史文字中……

也或許，這本戶口名簿，會躺在未來成立的博物館裡，或被壓在厚重的透明玻璃下，以老態龍鍾的面目，成為新主人炫耀的戰利品……

靜靜的，他會對著時人敘述著數百年前與他們不相干的人的私隱，向後人提醒著生命歷程中永遠的尷尬，到那時，我已無法得知，更不能發聲提出異議了。

刊於幼獅文藝2008年11月659期，P95～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