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軟虛虛的路樹在風中慵懶，小黑狗趴在樹下睡覺，路口早點攤的蒸氣向人呼喚，福田伯踩著三輪車從晨光面前緩緩經過。奇特造型引起路人側目，但福田伯並不在意，因為這輛車是他的驕傲，駕駛座上頂了一座大鐵架，綠色帆布延伸到報廢汽車拆下來的單人椅座，絨毛坐墊上印著大大花朵，宛如笑開的臉龐，椅子向後安置，所以坐在上面的人只能看到逐漸遠去的景色，那是福田伯載老伴外出散步的工具，五年來只要不颳風下雨，福田伯都會履行承諾，他會輕輕的，緩緩的，讓老伴享受每陣溫煦的風。

　　太陽逐漸抖擻，趕上班的人潮越來越多，睡眼惺忪的車輛魚貫閃過，一群學生站在車牌下等候，有的三兩聊天，有的只是盯著前方呆望。

　　「讀書好，年輕時我們沒有多餘的錢唸書，現在的人很幸福，應該好好把握。」

　　同樣的路程，相同的景色，陽光一樣從高樓間隙撫摸皺紋溝溝的臉龐，福田伯每天用快樂心情化解社會冷漠。

　　「這棟大樓蓋好了？真快，現在的技術比以前蓋磚屋進步太多。」

　　看到新落成大樓福田伯半張著嘴感動，感動歲月的力量，也感動老伴一路不離不棄相知相伴，那些經歷過的苦難，波濤洶湧的海溝，以及一同坐在床上四眼發愁的記憶，總能激勵兩人繼續無怨無悔的攜手走下去。

　　「當年妳不顧一切嫁給我，陪我度過那麼多苦難，這份情意我永遠記得，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妳，這句話早就想對妳說，卻始終沒好意思說出口，大男人嘛！怎麼可以肉麻當有趣，但是今天突然好想對妳說，突然好想對妳說………」

　　風調皮的撥弄福田伯髮絲不多的額頭，像老伴的手那樣溫柔，分隔島上的奼紫嫣紅宛如年少時的紅地毯，福田伯微笑的看著，回到當年時光。

　　「福田伯早啊！」

　　剛拉開鐵門的車行老闆對福田伯揮手，福田伯微笑點頭。當老闆瞭解福田伯的心意和經濟後，堅持不收改造三輪車的錢，他說希望自己有天也能像福田伯，在僅剩的歲月裡依舊有雙手可以握，讓所有人知道愛情不是年輕人獨有，而且歷經滄桑的感情更令人感動。

　　紅燈前，一對男女在路口爭吵，女的面紅耳赤，男的青筋顯露，福田伯依舊保持笑容。

　　「我們吵過架沒有？吵過吵過，再好的人也有情緒，但每次都是妳讓我對不對？每次妳都會說吃完飯才有力氣吵架，我知道，我都知道——」

　　晨光從老人斑滑過，停在長久耕耘出來的皺紋裡，輕輕挑起每段相知相忍的記憶，再化成濃濃的感激。

　　綠燈，三輪車終於穿越緊張的十字路口，公園裡小葉橄欖隨風擺盪，枝枒上有鳥在跳躍鳴唱，樹下繁花恣意綻放，春天不吝嗇地展現所有芬芳。

　　「福田伯早啊！」

　　福田伯對每個晨起運動的人微笑，四周景物依舊如此熟悉，包括杜鵑百合青青草，鞦韆滑梯奔跑的小朋友，還有那群互相關懷的老伙伴。

　　「老陳又出來運動了。」福田伯慢慢向前踩，慢慢說：「前一陣子聽說風濕讓他痛的不能出門，現在想必好了吧？年紀大了真的要注意身體。咦……那不是老江嗎？不是說回老家探親了？妳看妳看！阿嬌又帶她孫子來公園運動，那胖嘟嘟的小腿抖來抖去多討人喜歡。」

　　三輪車緩緩繞過迂迴路徑，經過公廁邊的大石頭，再通過綠蔭濃濃的老榕樹，終於停在隨風搖晃的薰衣草旁。福田伯下車搥搥肩膀，捏捏骨頭，擻擻連踩二十分鐘的雙腿，但扭腰擺臀做了幾個動作後，還是不得不承認任何人都禁不起歲月折磨，因為每件事都會因年老而結束，包括生命。

　　想到這裡不禁一陣欷噓感嘆，幾個月前載老伴來公園例行運動，回家後老伴就進了急診室，從此再也沒有坐上三輪車。每當想起攜手走過的歲月，纏綿耳畔的嘀咕繁瑣，最後卻剩下冰冷遺體，讓福田伯只能躲在房裡偷偷流淚，不想碰觸所有感傷，直到幾天前，福田伯終於想起曾經許下的承諾，想起答應只要還有力氣就會每天載老伴到公園運動，所以他花了很多時間清洗塵垢滿佈的三輪車，然後選擇這個初春陽光燦爛的早晨重新踩動三輪車，依照過往路徑緩緩經過候車亭，越過十字路口，然後安穩的停在晨風最溫柔的角落。

　　雖然景色依舊人事已非，福田伯彷彿還能看見老伴正對著自己微笑，他抿了抿嘴唇，伸手撫摸三輪車上空蕩蕩的座椅，然後對著模糊迷濛的影像說：

　　「阿滿，我現在很好，妳在那裡有沒有比較好過？」

　　一隻路過的小貓轉頭輕聲的叫：

　　「喵嗚……喵嗚………」

　　　　　　　　　　　　　　　　　　　李文義　　台灣新聞報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