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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1/21 11:37:19瀏覽121|回應0|推薦3 | |
還沒到路口,小孩就回頭對父親說: 「爹地,等下不要跟那個人買,他的水果都是爛的。」 父親不明究理喔了一聲,機車停在紅綠燈下,一個身體臃腫,看起來全身病態,蓬頭垢面又散發臭味的男人靠了過來。 「先生,買水果,一袋只要五十元。」 「滾開!」 父親厭惡的將他推開,不小心碰到男人身體的手使人升起雞皮疙瘩,立刻將手在褲子上擦拭,深怕受晦氣又不潔的病毒感染。 「先生,行行好,三袋只要一百元。」男人低聲下氣的哀求。 「再不走開揍你哦!」 父親掄起拳頭厭嫌的大聲斥喝,男人受驚嚇了,怯怯的退回紅綠燈桿下,低頭凝視地上黑影。父親看著一地塑膠袋裝,裡面不知道長怎樣的水果,以及男人不安和邋遢的身體不禁疑惑,不明白男人賣水果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畢露襤褸,看似四十多歲的年紀卻散發六十幾歲的滄桑,為什麼不好好找個工作,要在這裡讓人詛咒? 綠燈亮了,父親仍幾度回頭,看紅綠燈下萎糜的身體。 炙熱陽光射在柏油路上,升起若有似無的煙。再次紅燈,男人再次趨前賣水果,再次被恐嚇的縮回紅綠燈下,最後他放棄了,怯怯的蹲在燈桿下,任陽光照在幾乎要滴黑油的髮上。 打開塑膠袋,挑出一粒被蟲蛀得不像話,又發出微微酸味的水蜜桃啐時,他知道爛掉的水果不會有人愛憐,就像爛掉的人會被人唾棄憎惡。但是,又能怎樣呢?一切都是自己願意的。 男人用滿是污垢的指甲挑出蟲子,將牠彈得老遠,看牠在烈陽底下扭曲翻滾,烤焦,不動。 是牠跟我爭食,還是我跟牠爭食?是啊,難解的。當發現心愛的人有了另一個情人時,真不知道是誰介入誰的世界,當愛人說無法做出抉擇時,真不知道誰才是被壓扁的玫瑰,感覺好像躺在路上的屍體被車輛一次次碾過,然後緊緊的,貼在攝氏一千度的柏油路上爛掉,溶掉,消失掉。 而這一切,只為了一句無怨無悔。 男人將沒人要的水果收回推車,踽踽向路的那頭走去,噁心味道讓路人自動讓出一條空隙,並掩著口鼻,睥睨的吐口水。 「還是一碗湯麵對吧?你不要過來,我端過去。」 麵攤老闆看到男人就急切的喊,雖然很同情他的遭遇,但自從那次讓男人坐著吃麵卻嚇走所有客人後,老闆就發誓有再大慈悲心也不讓男人靠近桌邊一步。 男人從囤積厚厚污漬的口袋掏出三個硬幣,然後端著滾燙湯麵蹲回推車旁,噓氣。 小心,燙! 每當愛人肚子餓時,男人就會帶她來這裡吃麵,每次男人都會對她說:小心,燙!曾幾何時,男人開始只能對自己說:小心,燙! 推車輪子從豔麗陽光滾到餘暉漾漾,停在喧擾的果菜市場,男人拿出原本被棄置在垃圾堆中裂了兩道口,又被他用鐵絲縫補的籠子走進市場內。市場裡叫喊價格的聲音對他毫無意義,彷彿是另個世界,他躓踱在每堆小山丘般,不列入優良品質的捨棄物裡翻找,搜尋仍有最後利用價值,劣品中的優良品種,但是垃圾堆中怎能找到希望?男人只好瑟瑟地潛到攤販前,乞求他們賜予準備丟棄的水果。 「滾開,不要弄髒我的生意,人渣!」 人渣,什麼時候起自己竟是別人眼中的人渣?那時候怎麼說也是公司老闆,每天周旋在龐大數字裡,沒有人敢說自己是人渣,所有人都要豎起大拇指稱讚,要不是為了堅持生命中最寶貴的寶藏,在感情和事業中做出抉擇,堅固堡壘怎會因此崩潰,不但化為烏有,還背負一身債務,那時候誰有機會對我吐口水,誰能罵我是人渣,誰能用鄙夷眼神嫌我骯髒? 可惜,那都過去了,宛如太陽升起又落下的過去了。 「這個價格不行啦,會虧本倒閉呢!」 男人聽到了,心裡立刻洶湧的喊。不可以倒閉,真的不可以倒閉,如果倒閉就會被愛的人,不愛的人,親暱的,不親暱的人嫌棄,像我一樣,不管以前發了多少慈悲心,有多少稱兄道弟的朋友,一旦倒閉都會煙消雲散,而且每句安慰話語,都只是不想欠他的錢變成烏有而已,那種滋味非常悲哀,宛如原本空洞的靈魂又被剝光一次,透明又赤裸裸的被人看貶,自己卻毫無反抗與辯駁能力,甚至山盟海誓和地老天荒也會如煙消散。 是的,人不可以失敗,失敗就會像垂頭的野薑花,枯萎,糜爛,聞不到任何希望,只能棄置角落靜待風乾,變成可笑又莫名其妙的乾燥花,然後在惋惜聲中被揉碎,裝進玻璃瓶裡,直到化成灰。 「滾開,病態!」 我不是病態,真的不是病態—— 男人低頭看昨天被丟擲臭雞蛋的上衣,以及露出兩排污穢,分不出大小腳指的拖鞋喃喃的說。 我真的不是病態,只是堅持承諾,不想看到愛人的徬徨和受到傷害,她夠好了,當初為了我承受指責,承受奚落,也曾為我夜夜悲戚晚晚嘆息,最後只能化成兔子,從第一個窟洞跳到第二個窟洞,再從第二個窟洞跳到第三個窟洞,但每次她都會從最後的窟洞探出來,抱著我,說最愛的還是我,只要願意為她守候,從天地洪荒守到一百萬年後,再從一百萬年後守到天地洪荒,總有一天她會再度回頭,抱著我,說愛我。 我答應她了,真的,我答應為她守候無數無數的天地洪荒和一百萬年後,她那麼天真無邪,那麼單純,還給了那樣的承諾,我怎能拒絕?我甚至可以故意忘記她有三個四個,或無數無數個窟洞,可以光明正大,或背著我在窟洞間跳來跳去,留下每個溫柔,然後堅信總有一天她會跳回屬於我的窟洞,只要我信守一百萬年和天地洪荒的承諾。 所以,我無奈的裝扮和無處躲藏的污垢是承諾的徽章,我是不得已的,我有我的哀傷,我只是要堅守承諾,我真的不是病態,我是為了愛。 天色漸暗,暗得和男人臉頰一樣黑,很多人都喜歡黑夜,喜歡夜的浪漫與寂靜,卻沒有人會喜歡他的臉,雖然他們那麼相像。 為了活下去,為了信守承諾,男人推著水果走向另個路口,一次次讓人掄著拳頭恐嚇,運氣好的話,會有人可憐他的面容,或為了掙脫糾纏丟出幾個銅板,儘管言詞依舊嫌惡,動作依舊粗暴,男人還是會默默承受,因為她說過,活著才有希望,不要渴求任何收穫,單純為自己好好的活,所以他要活下去,想盡辦法忍受譏諷暴力活下去,為了誓言和無悔而活,雖然尊嚴反覆不斷被踐踏,但躺在地上的同時,他仍會努力仰起頭,試圖在過往行來的路人裡尋找愛人,可惜任憑被陽光照得發臭,被雨水淋得爛透,始終尋找不到任何可慰藉的理由。 跼踀車水馬龍,每個人還是自動讓出一條路,那條路總能通到醫院門口,每次走到醫院門口,男人總會摸摸肚皮上那條細長又醜陋的疤痕,每次摸到醜陋的傷口,總會讓人想起皮膚底下少了一樣,原本應該成雙成對卻硬被拆散的東西。 那天,她發瘋似的對男人咆哮,怪他自作主張填了一個窟洞,她哀哀哭泣,重重嘆息,任憑男人說這是為了她也為自己,她卻怎樣也無法接受,更不相信男人的動機。她躲在棉被裡怨懟,說失去那個窟洞代表什麼都沒有了。男人哭了,哭那個窟洞原來那麼重要,是她真正的全部,不可失去的唯一,未來的希望,難怪她會發狂的顫慄,用詛咒眼神望著自己,難怪長久以來她都不願公開承認自己是她的最愛,這讓男人覺得很悲哀,沮喪到希望自己變成一條狗,一條她養的狗,這樣的話,偶爾她會對人說自己有條好可愛,好忠心,好疼自己的狗,可惜他發現自己作不成狗,只能作狗身上的虱子,一隻見不得人,擺不出場面的虱子,而且沒有人會說自己有隻好可愛,好忠心,好疼愛自己的虱子。 望著啜泣不止的愛人,不斷呢喃已經失去一切,未來什麼都沒有。男人嘆口氣,覺得自己也作不成虱子,而是那個窟洞裡可恨的,醜陋的霉菌,每天每月每年,從這條狗跳到那條狗,最後終於被搔癢出來,露出醜陋面貌,再讓曾經讚嘆的,那麼纖細,那麼光滑美麗的指甲尖擠碎,肚破腸流,彈得連屍體也沒有。 女人當著男人的面試圖挽回窟洞,男人悲得作了一夜惡夢,夢見自己一下子是長霉菌的虱子,一下子是被綁在木座上的豬,眼睜睜看人們在眼前晃動,評論自己那個部位最肥嫩,一下子又變成長了頭髮的綠觿龜,被同伴嘲笑已經夠綠了,還有頂像帽子的頭髮,根本連作普通烏龜的資格都沒有。 夢醒後,男人又悲了一次,傷心的分不清自己倒底是虱子,是豬,還是綠觿龜,或者——都是。 不過男人很快就記起不悔承諾,想起自己曾說,不管她作了什麼,如何詛咒,都不會怪她,不會改變當初的承諾,而且會幫她解決所有問題,製造充滿希望的未來,讓她如童話故事裡的公主,與喜歡的王子過幸福美滿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王子老了,或幸運夭折,公主就會回到自己身邊。 男人相信,這一天,一定會來臨。 所以,他要先弄一筆錢,讓她變成無憂無慮又美麗高貴的公主,這樣她才能盡快找到夢幻王子。男人知道自己不是唯一選擇,公主不會先選擇被綁在木座上,嘴裡咬著虱子又長頭髮的綠觿龜,公主必須看到王子夭折才會回頭,男人知道,他都知道。 但是自己還有什麼辦法弄錢?全身上下還有什麼東西值錢?男人看看自己,發現除了自己,早已沒有什麼可以讓人讚嘆。所以幾天後的下午,男人撥了一通電話給醫院,再過幾天後,男人在醫院裡將腎割給一個奄奄一息的有錢人。這是違法的,但男人需要錢解決問題,對方有錢要解決問題,於是在秘密時間的秘密空間裡,男人脫下衣服躺在病床上,醫生問他後不後悔,男人想都沒想,無怨無悔,永遠永遠。 醫生說沒有足夠設備,不敢保證沒有後遺症,而且少了一顆腎的人最好不要做粗重工作,不要喝酒,不要抽菸,不要吃刺激性食品,生活起居要淡得像開水。剛好,這些都是她一直以來的要求,不要喝酒,不要抽菸,不要吃刺激性食品,生活起居要淡得像開水,現在終於可以完成第一個要求,在她心裡加上少許的,卑微的分數。 後來,少了一顆腎的男人生活很難過,腎結石排不掉,手腳浮腫,像輪胎廣告的米其林,被潑上泥水糞水,變成骯髒痴呆的模樣。 出院後就再也沒有再見過她了,因為男人不想也不敢見她,當他不像骯髒污穢的米其林時,她就沒有將自己視為唯一,此時模樣怎能祈求一點點溫柔?雖然男人多麼希望看到她流著眼淚,用充滿感激的表情對自己說謝謝,雖然男人多想再親吻一次柔軟嘴唇,卻先看不起全身污垢,和每天吃爛水果的自己。 每當經過這家醫院時,男人總會想起自己的腎,想起那動了兩次刀差點沒命的疤痕,每當想起那道疤痕男人就會想起她,想起兩人已有多久沒見面,現在是誰在她身邊,過得好不好,王子老了沒有,每當想起她的深深夜,男人總會躲在公園廁所裡哭泣,直到天明。 走在路上被詛咒,厭嫌,恐嚇時,男人也會躲回公園廁所嚎啕大哭,哭完後,男人還是會想起無怨無悔的承諾,相信只要堅持與守候,總有一天公主會回頭,然後抱著自己說,我的愛,你是我的唯一,今生不變的窟洞。 但是,男人真的好想公主,希望能再見一面,如果假設可以的話,男人想用浮腫的手,再次輕撫那張純真臉孔,要是真的可以的話,男人很想對公主說,她依舊是自己的唯一,自己很聽話,有好好的活,默默為她守候。 悶熱夜風讓男人身上味道飄得更遠更難聞,連路旁的樹也受不了而垂頭,等綠燈的機車騎士更是沒有給他和悅臉色,每個人都睥睨的對他怒目,或掄起拳頭或踢一腳,然後朝他身上或地上吐口水。男人還是一樣,怯怯地退到燈桿下,低頭,不語,揚起眉毛瞄過往路人,深怕她會在沒注意時一閃而過。 紅燈,男人再度趨前,用幾近哀求的口吻說: 「小姐,買水果,一袋只要五十元。」 「媽咪,他好臭!」站在踏板上的小孩捏著鼻子,轉頭叫著說。 小孩媽咪將安全帽前板往上推,輕聲訓斥不能沒有禮貌,然後轉頭對男人說: 「對不起,我不想買。」 男人看到小孩媽咪的臉,愣住了,情緒立刻在胸口洶湧,並且衝到眼眶裡,雙眼注滿瀅瀅淚水,一顆一顆,往下滴落,滴到幾乎癱軟的手,浮腫顫抖的腿。 「小…姐……,買…水…果……,三…袋…只…要…一…百…元……」 男人強壓內心激動,用哽咽的聲音一字一句說,風很輕,很臭,很酸,很澀。 「先生,我說過不買了。」 「小…姐……,可…憐…可…憐…我…好嗎……三袋…只要一百元……」 男人幾乎崩潰了,淚水和鼻涕在嘴唇上混成令人厭嫌的液體,小孩媽咪憋緊眉頭,不經意的往後縮。男人終於忍不住,伸出前幾天被人用石頭擊中,還在潰爛發臭的手到小孩媽咪面前,想輕輕碰觸那張臉,卻被小孩媽咪用驚嚇和憤怒的口吻斥責。 「你想做什麼!」 男人驚得把手縮回來,臉龐被潰堤的淚水淹沒,急促又慌張的搖動雙手時,臉上鼻涕和淚水更是污穢,宛如剛被打撈上岸,七孔流血的死屍令人駭怖。 綠燈亮了,小孩的媽咪加足油門逃離,心中不斷忐忑遇到噁心又糾纏的流浪漢。男人望著惶懼又迫不及待的身影崩潰了,癱跪在路口任過往車輛咒罵,還有人惡狠狠的踹一腳,讓他無力的撲倒在地上,但他仍用力仰起頭,望著逐漸消失的身影。 「是她,真的是她,我終於看到她了,但是她不認識我,為什麼?為什麼!」 男人撐起身體看看自己,擦傷讓兩隻手滲透出令人愍然的鮮血,襤褸殘破的衣服更掩不了噁心想吐的形體。 「她不認識我了,不認識我了,一定是我太讓人厭嫌,太噁心。」 男人用力擦拭自己的臉,想讓自己回復過往容顏,手上血漬卻把原本烏黑,又令人嫌惡的面孔加上噁心的紅。滿手鮮血終於讓男人放聲大哭,哀嚎吶喊聲掩過陣陣車聲。 「她要我等的,是她要我等的,為什麼不認識我了,為什麼?誰能告訴我,為什麼!」 男人踉踉蹌蹌的,無意識的朝機車離去方向奔跑,不顧一切的奔跑 一輛車疾駛而來 男人 飛起來 好高—— 墜落 反彈 再墜落 終於—— 紅的,白的,濺開在忽然寧靜的十字路口。 李文義 民眾日報連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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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