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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1/23 11:43:37瀏覽85|回應0|推薦2 | |
國姓橋上的風在兩排燈火中打轉,湉湉溪水在橋下輕聲呼喚,岸邊蘆葦搖醒沈睡蜍蛙,配合老樹嘎吱嘎吱作響,月亮停在樹梢燦出光芒,風在黃土上玩弄落葉婆娑,混和飛塵化成構圖黯淡的油畫。 「十八啦!」 風乍起,偉雄潛意識的拉拉衣襟,對面的阿坤正激烈的在搖旗吶喊,一聲聲生死交關迴盪在冬意涼透的耳畔。 「賣牌支的,天寒,過來喝碗燒湯。」 偉雄哆嗦著身體,畏畏縮縮的向黑輪攤走去,阿坤的戰場依舊壯烈無比,每個人都眼佈紅絲,握著劍戢盾棒奮力往前衝。 「今晚真寒。」 「是啊,寒得沒人出門,生意黯淡。」 壁哥遞來調羹和塑膠碗,偉雄道聲謝後走到三輪車後方,掀開鍋蓋熱氣立刻裊竄,滯留在三輪車的頂棚,像前年在阿里山看到的雲海,美好記憶瞬間在腦中閃過。撥開串串黑輪米血,一層油,撲鼻香,順著喉嚨溫暖顫抖的心房。 「天這麼寒應該早點轉去休睏。」壁哥也過來杓碗熱湯。 「是啊,這款天,沒人。」 壁哥捧著熱呼呼的湯,月影在頭頂晃蕩,兩隻眼睛瞅向無止盡的黑暗,彷彿那裡有秘密正在蔓延,從這個人的夢傳遞到那個人的夢鄉。 「阮查某囝仔要出嫁了。」 「真正喔?恭喜啊!」 「對方是醫生,診所開在鎮上大賣場旁邊,親像叫做蕭內科還是啥米,想起來真見笑,我無權無勢又沒錢,真是高攀伊厝囉!」 「真正喔?你要好命囉!」 職業不分貴賤是人們喜歡掛在嘴上的話,但那只是說給人聽和勸誡別人的措辭,一旦遇上難免像壁哥一樣,欣慰和驕傲不自覺的會在眼裡蕩漾,然後放縱的在空中盤旋,迴過溪岸,盪到祖祠一塊塊神主牌上放光。 記得自己結婚那天,雖然沒有鑼鼓喧天,倒也熱鬧得宛如市集,主婚人也不止一次提起,這個女婿外表雖然烏不拉機,卻有豐富瀟灑的經歷,一手撐起幾十人的公司,每天周旋在令人驚訝的數字裡。在眾家親戚,親戚的親戚,朋友,朋友的朋友之間,在中廳前的稻穀場,在高大的蓮霧樹底下,每個人都傳頌昆山伯的來年有望。 「好命啥米,囝仔甲意就好,世大人只是了卻一件心事而已。」壁哥捧著碗噓氣,臉上出現複雜表情。「啥米人都同款,只要實實在在腳踏實地,有志氣不要匪類就是有路用的人。」 「你說得沒錯,確實是這樣。」 空氣冷凝,熱湯裊裊,偉雄的記憶也慢慢浮起。商場上無盡狡詐,每個人都玩弄詭譎股掌之間,用各種方式跨過藩籬,攻擊主要城堡,卻忘記自己的城堡也遭受四面八方的攻擊,直到有一天發現大家都是傷痕累累的兵卒,從來沒有真正披盔穿甲的主帥。 「阿坤喔,來轉去啦!」 「十八啦!」 一塊塑膠布幾片木板,已經熄火的烤香腸爐,一張桌子配三張塑膠椅,五六個圍在一起喧嘩吶喊的人,堤防邊的違章裡依舊火熱,每個人都想擲出優勢。 「按怎講你也算是有個頭路,親像我這個了尾仔,真正是前世人欠伊。」壁哥拿出壓扁的香菸,仔細將它捏回圓條狀,然後遞一根給偉雄,兩人不約而同靠近,摀手將香菸點燃。「這個死孩子整天屈在這裡賭博,大骷大把的漢草不去找頭路,恁爸真正不知道要怎麼講伊,早若知道,出世的時候就把伊夾死,省得現此時氣身魯命。」 「阿坤為啥米會變成這款模樣,是有發生過啥米代誌嗎?」 「唉——講起來是見笑代,伊某跟人跑。」這句話讓壁哥的眸子閃出光芒,但在凜冽夜裡卻顯得如此鬱怫,他無意識的轉動手裡的碗,眼神射向遙遠的黑暗,然後再慢慢回頭睇著堤防邊的違章嘆氣。「認真講起來是阮阿坤自作孽,好好的頭路不做,講啥米沒前途,硬要我賣一塊地給伊跟人做生意,若不是伊老母說後生只有一個,原本我是堅持反對,後來想想,給他去拼看看也好,是好是壞就看伊的運途注定。結果呢?庄腳囝仔當然比不過市內人的奸巧,否則人家是要憑哪一隻手骨在社會走跳,沒有一年工廠的錢就全部被人抱走,還留一屁股債給伊收尾。伊當然又跑回來找我,我氣到差一點活活將伊打死,當初叫伊不要就偏要,恁爸想到就歸爛葩火,但是我能怎樣?總不能看伊每天被債主追,不得已只好去銀行貸款幫伊擦屁股。了後,依舊整天喝酒賭博,伊某終於受不了包袱款款跟人家走,實在也不能怪伊某,有哪一個查某人可以忍受這款翁婿,伊某走後伊更加消沈,恁爸也已經不想管,要生要死看伊自己的造化。」 「一個人如果事業失敗,要重新面對站起來,真的需要很大的鼓勵和支持,你的所作所為,相信有一天伊會瞭解。」 「最好是這樣啦!」壁哥發出一陣苦笑,把煙蒂彈得老遠,然後再度轉頭望向還在廝殺的人影。「阿坤喔,來轉去啦!不要再賭了啦!」 偉雄無意識的看著樹王公前的小燈火,淡淡的紅在飛塵中閃閃爍爍,宛如手中將滅未滅的菸燼。由於家境並不寬裕,從小到大凡事只能靠自己,所以常羨慕咬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不管做什麼都有堅強後盾,尤其在公司倒閉時更是強烈,那時父母只能搖頭,完全無法給予任何協助,偉雄氣得從此不再與家人聯絡,親情?算了吧!親情不能解決債務和現實問題,既然無法給予任何幫助又何必再聯絡。但現在回頭想想,人生裡發生的每件事,都包含很多複雜因素而非表面單純,如果當時家人及時伸出援手,自己會不會因為其他因素變成另一個阿坤? 用力吸最後一口菸,再將菸蒂彈到樹王公面前,偉雄突然覺得百感交集。 「有時我會想,叫伊轉來庄腳是不是錯了?應該給伊在外頭面對自己的現實問題,凡事都幫伊處理打紮,結果讓伊認為啥米代誌都有恁爸給他靠,但是有那個世大人願意看自己的後生在外流浪?當時我是在想,留在身邊至少看得到,就算伊醉死在路邊恁爸還可以收屍,我對伊要求不多,只是希望可以載伊轉去而已,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冷風在兩人臉龐拂過,不禁同時打個哆嗦,壁哥紅通通的眼傳染到偉雄的心臟,讓他升起一陣感傷,與壓抑許久的思想。 「阿坤喔,好通轉去了啦!」 樹王公前的塵土捲起一場小旋風,從供桌旋到金爐,再從金爐旋到供桌,彷彿壁哥往返不止的憂愁,捲走了女兒出嫁的喜悅。偉雄想起幾天前和阿爸電話中的談話,十分鐘裡面有九分鐘都在沈默,另外一分鐘卻綿延幾個鐘頭。「這是你永遠的厝,好壞也要轉來。」阿爸的話如此平淡,淡得讓內心宛如洶湧波濤,綿長的,綿長的,往某個方向滾滾而去。 阿坤終於夾著外套畏畏縮縮的走來,躡到車邊拿起碗杓熱湯,壁哥表情很冷淡,彷彿是經過無數次演練的結果。 「按怎,現此時宰佯寒,恁爸叫半天都沒回應,啞巴也會喔一聲。我有拜託鄉長給你安插一個頭路,下禮拜開始給我好好去鄉公所上班宰佯嚜?若再整天賭博恁爸就把你的腳骨活活打斷!」 「知啦知啦!整天碎碎念,你的嘴不會酸,我的耳朵強強要臭耳聾,天這麼寒緊來轉去啦!」 壁哥沒好氣的搖搖頭,然後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阿坤依舊捧著熱湯喝,看到偉雄走回自己的攤子,突然叫住他問: 「賣牌支的,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的牌支會準,為什麼不留著自己用?如果你的牌支不準,為什麼要給別人用?」 偉雄被問得愣在原地,是啊,自己憑什麼給別人希望,如果有希望為什麼不留著自己用?而希望是什麼?是一張薄薄的紙,是六組數字,是阿坤喊十八的熱情,還是壁哥小小的要求?偉雄第一次發現自己好像外表好看的糖衣,很硬,卻很薄,融化後原形就會赤裸裸的畢露。 「沁采問問,不要亂想。」阿坤丟掉保利龍碗,轉個身跳上壁哥的三輪車,然後對著防波堤邊的道路大喊:「轉去囉!來轉去囉!」 隆隆的引擎聲響在國姓橋下的堤岸,伴隨阿坤放肆狂盪的叫喊,聲音斷斷續續卻繚繞不止,留下依舊愣在原地的偉雄,默默看樹王公的枝椏輕輕的搖——搖—— 彷彿正在說:轉去囉!來轉去囉!應該轉去囉——— 李文義 民眾日報刊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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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