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3/01/26 14:01:42瀏覽101|回應0|推薦4 | |
「第三偵查庭五號請開庭。」 催告開庭的廣播音像鬼魂在長廊低吟,牆上滑動的字幕猶如諄誨不倦的警語輪替,幾雙肅穆又不安的眼睛默讀未知前程,廊外烈陽悄悄將氣氛蒸成縷縷輕煙,偶然路過的麻雀啁啾幾聲夏天。 解開紅繩,翻開一疊資料,劉成偉迅速瞥過上頭內容: 「陳張花,刑法第三百二十條竊盜……」 外面很熱吧?只見她鼻下凝了幾粒油油的汗,扎不住的髮莖從兩鬢向外延長,碎花洋裝與臉同樣泛黃,衰老的軀體像一根枯乾的樹幹斜倒在黃土上。凋零頹敗模樣總會挑起一些想法,使人不自主地在腦中搜尋是否接觸過同樣眼神,以及是否曾遺失過哪個片段,但肅穆莊嚴的偵查庭裡容不下太多個人感想,更不能讓庭下的外表影響堅定超然的立場。 「妳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出生年月日……」 「啥米?大人你講啥米我聽沒有耶!」陳張花臉上掃過靦腆,望著劉成偉不好意思的說:「歹勢啦,我就細漢艱苦沒讀冊,所以聽無國語人講的話。」 羞澀緊張的汗水從額頭滴落的確使人不忍,尤其緩緩滑過皺紋時更凸顯心底澎湃的驚慌,所以看到卑躬屈膝的鄉愚身影時,劉成偉不禁收斂方才堅硬語調。 「我是問妳叫啥米名,佇在哪裡。」 雖然自認臉上表情已經可以拉近彼此距離,無奈陳張花還是一臉茫然,她不明白做一個大人怎麼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念。 「大人你不宰佯我叫啥米名喔?」 這問題頗讓人難堪,一旁的書記官也忍不住掩唇偷笑,劉成偉雖然不想跟她解釋身份辨識的程序,但還是耐著性子重複詢問一次。 「我是要妳親口跟我講。」 「安尼喔——歹勢歹勢,我就不知啊。」一陣燥熱,雲出兩頰斑斕霓彩,不過陳張花卻搔著頭躑躅良久,彷彿這是道費猜疑的謎題。「大人吶,我姓張,嫁給姓陳的,菜市場賣菜的,賣豬肉的,街頭巷尾大細漢都叫我阿花嬸,這樣講你聽有嚜?」 氣溫好像忽然高漲,彷彿熱氣挨擠在門邊覬覦庭內進度,並在拉扯間刺探忍耐可以被挑撥到何種境界,幸好陳張花的努力還能讓劉成偉接受,因為他明白對某些人來說,這已經是了不起的能力了。 「妳佇在哪裡?」 「我一向都佇在陸橋下,大家都宰佯的啊!」綻開笑容,陳張花慶幸終於得到簡易的問題,她不但胸有成竹,還略微提高聲調。 「陸橋下?但是資料上記載妳住在中華路。」 「自從阮老耶過身後我就不佇在那裡了。」陳張花沒來由就沈下神色,宛如廣裘無垠的土地上,烏雲瞬間籠罩在阡陌縱橫的臉龐。 有塵埃在面前飄浮?劉成偉忽然覺得莊嚴的殿堂有點髒,如果不是自己的幻想,肯定是陷入陳張花深邃眼眶裡迷失理性,那贏瘦委屈的軀體彷彿剛出土的千年雕像,殘缺斑駁還黏膩一層悠遠的頑固黃泥,讓人以為自己是無恥的盜墓者,為了目的扒開塵封千年的祕密。 「為啥米妳沒有佇在那裡?」 「大人,不要問這個問題可以嗎?家務事見笑給人知。」 真有灰塵飄揚?怎麼老是覺得面前熒著點點閃光,像微弱將熄的灰燼殘喘,也像婆娑眼翳暮著黯淡星光。是的,外人的確難對家務事做什麼評斷,一顆努力擺脫貧窮墮落的心怎能用世俗的角度衡量,更無法用森嚴的律法訂出規章,因為每個人的認知不同,感受度與能力也不同,旁人頂多像看一齣重演千年的戲曲,然後用主觀或附加的意識說出感想。 門外有人探頭窺看,猥瑣瑣的目光迅速在小空間裡到處反彈,企圖探出兩顆忐忑的心如何達到平行;或者,已經瀕臨分崩離析的階段。 輕咳一聲,劉成偉努力不讓人發現額上微泌的汗,心底卻驚懼自己差點陷入陳張花的陷阱,一定是門口探頭探腦的動作太擾人,要不然就是陳張花本身即是一道迷咒,會把人的心智牽引到莫名國度,隱藏秘密的地方。 「妳有在民國九十一年四月五日那天偷拿人家的錢嚜?」 「四月五日……大人你是講清明那天喔?」看來陳張花對日期並不否認,卻對後段話有強烈的異議。「報告大人,我沒有偷拿,只是暫時借用,等我把那堆報紙歹鐵賣掉就可以還錢。」 碰到這種連基本觀念都弄不清楚的人最讓人頭疼,尤其把未經許可的行為與竊盜劃清界限的觀念更讓人啼笑皆非,可是陳張花卻是說得振振有詞,一點也不認為已經破壞人與人之間的基本規範。 「沒有經過他人同意就是竊盜的行為,妳這麼大的歲數應該宰佯這點道理才對。」 「但是那天是清明……」垂下頭,陳張花喃喃低語,彷彿深秋枯葉在山嵐裡搖晃。「因為那天是清明,我想要拜阮老耶,本來拿三百塊要去買金紙,後來想到伊愛飲米酒,所以多拿兩百塊要給伊添一瓶米酒,只有五百塊,我沒有多拿,大人你要相信我。」 「妳不能因為要拜拜就偷拿別人的錢,而且這種行為也跟數目沒有關連。」 「但是不這麼做我就不能拜清明了——」 陳張花的聲音愈來愈委屈,嚶嚶嗡嗡地鑽入脆弱耳膜,還把劉成偉的神智攪得有些迷濛,而那黯然垂落的臉孔竟像蜷在寒冬裡的感傷,不但將好不容易拼湊成的夢幻戮破,還掏出紅通通的心臟捧在手上,逼迫自己面對,也強迫自己重新觀看那顆委屈並縮成一團的心臟,但最令人驚訝的是,抖動的心不是陳張花而是自己,而且跳得如此慌亂。 深呼吸,藉此逃離迷惘,劉成偉確實驚訝陳張花有如此魔力,讓自己一次次陷入無法自拔境地,並幾度挑戰無畏無私又無情的堅定意志,可惜綿綿密密的皺紋宛如鞭擊出的紅印,使他懷疑自己的堅定信念背後,是否隱藏某種心虛。 「妳是按怎進去陳有亮的家裡拿錢?」 「我有鑰匙。」 「妳有鑰匙?」 劉成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鄉愿般的老嫗作案前準備如此周詳,不但知道放置財物的地點,還能取得進出的鑰匙,可是陳張花似乎沒讓劉成偉的表情影響,只是看見詫異的臉孔後聲音有點瑟縮。 「那間厝是我以早住的地方,陳有亮是我後生。」 「陳有亮是你後生?」 撐著額頭,劉成偉笑得很難看,案子的來龍去脈開始在他腦中輪轉。他終於知道陳張花為什麼會住在陸橋下,也明白為什麼在清明節那天竊取五百塊,整個脈絡清清楚楚的呈現,人世間的悲哀也赤裸裸的攤在面前,但這又應該怪誰?誰又能條理錯綜複雜的曲線?雖然詭譎的理由指向自己,可是他又如此心虛,彷彿摀著雙眼評論世間是非,又像用失去味蕾的舌頭品啜人生悲歡。 「妳可以轉去了。」 無力地揮揮手,劉成偉突然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判斷這宗迷離,也沒有理由讓陳張花的恐懼恣意擴張,可是陳張花卻露出比他更堅毅的表情,猶如視死如歸的戰士朗誦出征曲。 「大人,我要不要被關?會判幾年?你要關我沒曉緊,但是我有一個要求,可不可以讓我先去跟阮老耶說一聲,若無的話伊會擔心……」 「轉去,轉去,妳先轉去再說——」 再次打斷陳張花的疑惑,劉成偉幾乎癱在椅子上,面前搖晃的影子猶如黑色海浪,可惜濕黃的洋裝不是記憶的帆,擺渡不到渺渺遠遠的地方,頂多只能航向最近纏綿過的港灣,或許那已是遙遠的記憶,而且破碎得讓人不敢回想,至少是一處溫暖的地方,而且永遠等自己歸航。 呆騃地望著陳張花的顢頇背影,劉成偉心底隱隱盤想: 是該找個時間回去掃掃墓,以及探視鄉下的母親。 李文義 台灣新聞報刊載 |
|
(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