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跟睡覺乾杯】
2013/01/28 11:13:43瀏覽107|回應0|推薦3

  一英吋粗的竹節鋼筋在肩膀上下抖動,想在肩膀墊毛巾減輕重量造成的疼痛,卻又怕被調侃如此不堪而作罷,但真的很痛,尤其在荒山烈日下,壓力沈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工地裡的沙被風揚起,針一般刺在鏽蝕色的皮膚上,臉龐和胸口的汗鹹得好像苦湯,褲頭上波浪狀的白色結晶體宛如發霉般又皺又酸。環顧四周,盡是疊疊巒巒的山峰,還有一大片剛受大雨衝擊而崩落的怵目驚心。

  志翰在板模鋼筋隨意棄置的工地行走,往返路程不遠,只有四五十步,就像事情剛發生沒多久,只有四五個月而已,但痛感卻無盡蔓延,彷彿傷口被灑鹽,刺激直達骨髓,痛到失去痛的滋味,只有一股灼熱的酸燃燒胃潰瘍的破洞向上嗝,卻哽在喉嚨吐不口,也嚥不下。

  陽光灼得小山似的鐵圈發燙,擾動氣體在鐵堆上氤氳,若不是帶著手套肯定聽到滋一聲,連皮帶心黏在滾燙的鋼筋上。雖然沒想過自己的下場會如何,但再怎麼想怎麼夢,也不會和目前處境有任何關連,總以為最壞也不過重頭再來,只要抱著希望熬過艱困時期,終究可以再度由谷底攀爬向上,重新看見地面上的繽紛璀璨,卻沒想到谷底的空氣竟是如此冷凝,崩塌而落的壓力如此沈重,所以志翰常質疑自己到底作了什麼,為何會變成陰暗底層,毫無反抗能力的蟲。

  「幹!看到他就有氣,沒想到他也會落到這般境地,以前他多麼高傲和目中無人,好像整個工程界他說了算,每次送貨給都被嫌東嫌西,嫌顏色不對,嫌規格不符,嫌送貨太慢,現在再驕傲給我看啊!」

  「他欠你多少?」簡老闆伸出兩根手指頭,再用鄙視的眼神望向志翰。「你也差不多就好,才那麼一點就把人說成那樣,做人要留點口德,不然改天他東山再起時你怎麼面對人家?」

  「憑他?我呸——」簡老闆用更鄙視的眼神盯著志翰,並有意無意的將檳榔渣吐過去。「你還是看好你的東西,不要哪天出事情怪我沒提醒。」

  「怕什麼?他又不是來應徵老闆,而且是人總該給個機會。」工頭嚼著檳榔板著臉說。

  本以為來這荒山公路做搶修工作,可以避開無謂的人和心煩的事,沒想到冤家路窄,還是碰到材料行的簡老闆,而且還對工頭述說自己的失敗經歷,這讓志翰感到非常沮喪,好不容易恢復的情緒又被擊垮,彷彿雅格魯的機械手臂,噠噠噠地敲碎巨石,再將破碎石塊推到更深的山崖下埋葬。

  「簡老闆,借一步說話。」志翰瑟瑟的走到簡董身旁。

  「怎麼,怕你咬我!」

  簡老闆扯開眉毛望著志翰,然後跟他走到工地一旁,志翰睇著趾高氣昂的表情,一時之間卻也說不出話,只能先輕輕地嘆口氣。

  「大老闆,有什麼指教?」簡老闆語帶不屑的問,態度依舊驕狂。

  「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跟人這樣說話,我很誠懇的,哀切的請求你,請給我一條生路,欠你的將來我會還,但是現在我需要活下去的理由。你知道嗎,我找了多少理由和藉口才勸自己接受事實,又花了多少力量才讓自己有活下去的勇氣,我不敢奢求所有事情都煙消雲散,只希望不要一次一次提醒我的失敗,那些對我來說真的太沈重,所以我現在只有最卑微的乞求,給我一條生路活下去,可以嗎?」

  這段話讓簡老闆頓時愣住,只能用力咬住嘴裡的檳榔,他沒想到曾經擁有龐大事業的志翰,如今竟用如此卑微的姿態乞求自己,尤其那雙悒鬱眼睛竟重重的,深深的衝擊自己,讓自己毫無抵抗的接受他的請求。

  「我……我也沒說什麼,只是信口聊聊,人生難免高低起伏,我怎麼可能不給你機會?」

  「謝謝!」

  志翰真誠姿態向簡老闆彎腰道謝,並勉強擠出苦澀笑臉,笑得簡老闆更為心虛,不知如何再對話下去,或者說用什麼立場和心態站在志翰面前,所以他立刻悻悻地走開,並在鑽入貨車時,決定以後這趟路都要讓員工跑。

  隨著太陽降到山嵌處,勞累的一天也結束,大夥拖著疲乏身體在蓊鬱林中收拾工具,宛如解甲歸田的戰士,拖著刀槍劍戢踽回工寮,身後的山崩落石與擋土牆,是下個世紀或下輩子才願繼續動手的工作,此時最希望的是洗個澡吃頓飯,然後坐在工寮旁的矮凳,各自勾勒未來或發洩情感。

  志翰和雅格魯一如往昔,卸下整日疲累後,坐在工寮前對著滿天星斗,眺望又深又遠的黑暗,並一口口啜飲小米酒,那是雅格魯每個月花四小時扛上來的精神糧食,一桶桶渾濁又散發米香的液體裡有愛人的期盼。雅格魯說,每次飲小米酒就像吻愛人柔軟的嘴唇,滋味會順著喉嚨下去撫慰寂寞心靈,所以他不許志翰喝太多,因為愛人只能自己擁有,就算好朋友也不能搶奪。志翰同意他的說法,相信愛除了無私付出,還需要一點點自私,但他們每次都會在杯幌交斟時忘了協定。

  「你愛人漂亮嗎?」

  「當然,她是族裡最漂亮的女生。」

  雅格魯兩隻手在面前滑了兩道曲線,然後呵呵大笑起來,笑聲嘹亮又繞出迴音,黝黑皮膚在淡淡月光裡漾出色澤,炯炯眼神透露熱情與奔放,在唧唧的蟲鳴裡,在輕風摩挲樹葉的夜晚中。

  「那你愛人漂亮嗎?」

  「當然漂亮,而且很溫柔。」

  「少騙人了,那麼好你會跑來荒山野嶺,而且從來沒見過有人來探望。」雅格魯搖晃食指,作出滑稽表情。

  「你呢?不也是在騙我,對不對?」

  一句話使兩個男人頓然無語,沈默在滿天星斗的山谷,雅格魯深邃的眸子朝東方眺望,越過南橫啞口,飄過蓊鬱山林,然後像山崩的大岩石,墜落在太麻里滔滔洶湧的海裡。

  「我愛人真的很漂亮,只是她爸爸說我窩在家鄉沒有出息,要我出來闖一闖,等闖出成就再回去找她。」

  「我的愛人也真的漂亮又溫柔,而且答應為我守候,只要我拋開過去,重新找回目標與鬥志,她會再度展開雙臂將我攬入懷中,所以我當然會努力奮鬥,把荒山蔓草當成零的開始,總有一天我會一步一步走下山。」

  兩人雖然不約而同喝了一口酒,內心卻各自有頭怪獸,不但激烈嗥叫嘶吼,也啃食兩顆憂鬱又受傷的器官,所以當他們仰頭飲盡後,眼神並沒有衝突交集,而是一個望向東方海岸,一個凝向西邊璀璨。

  「在這個荒山野嶺就能闖出名堂?」悶太久露氣很重,志翰無意識的說。

  「我沒有很高的學歷,缺乏驕傲的經歷,所以只能在這裡張著怪手,一鏟一鏟挖掘夢想,希望有一天成挖出希望與未來。」雅格魯再度為兩人斟上小米酒,同樣說著無意識的話。「你呢?想在荒山野嶺建構未來,還是摧毀未來?」

  「我不知道……」

  環顧漆黑無息的山景,突然感覺竟是無盡蒼茫,志翰微微苦笑搖頭,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能在蠻山公路建構未來,或許如雅格魯所說,自己只是藉口逃避而已,但誰能忍受事發後的屈辱與指控,那些不堪的事件如狂風暴雪,每日每夜肆虐脆弱的身體,提醒自己是個失敗者,沒有反抗辯駁的餘地,只能默默承受孤單與煎熬,而沈重的靈魂是否煙消於荒野,或能等到風雪平歇時重新昂首闊步,愛人不渝誓約是每日每夜的甜酒,志翰相信,不變的情盟是目標也是動力。

  「談些開心的事吧,這話題讓我想哭。」雅格魯為兩人遞上香菸,然後點燃,讓漆黑的山林有暫時的光。

  「開心的事?麻煩提示一下,在這烏漆麻黑的荒山野嶺,在這白天酷熱晚上寂寥的地方,有什麼值得開心?」志翰吸口菸,悠悠的說。

  「那就……作詩,你書念得比我多,認識的字肯定比我廣,做首詩來解悶,隨便扯扯也好,總比現在快活。」雅格魯愣了一下,突發奇想的說。

  「作詩……」

  雅格魯的奇想讓志翰思緒倏地飛走,飛到離別那晚,他擁著泣不成聲的愛人,請她不要理會任何加諸罪名,要相信兩人之間的愛能排除障礙,把失去的重新拿回來,然後再次結婚,從紅地毯走向幸福美滿的未來。

  「好吧,作詩,作首詩………」

  志翰望向遠方,回憶起最後一夜,在汗水淋漓的纏綿中,在最後的激情裡,愛人許下慎重承諾,那是至今最美好的回憶,於是吸口菸,把記憶化成思念。

  「那一夜,抱著妳睡

  我的手,輕撫妳滑緻的背

  恬淡髮香,在我鼻尖蕩漾

  均勻喘息,在我胸膛暈染

  我侃弄妳慵懶臉龐

  妳矜持的嬌喘

  執迷的夜,俘虜的醉

  抱著妳的那一夜……」

  雅格魯靜聽著,心情隨朗誦聲搖到太麻里滔滔海岸邊,兩隻眼睛閃出瑩瑩光芒,他用力抽菸大口喝酒,彷彿要把志翰的詩吞到肚子裡面。

  「好,好個抱著妳睡!」

  「等等,還有,你聽,你再聽!」志翰笑了笑,繼續將兩人的情緒帶向夜空,在悠悠蕩蕩的蒼穹裡,肆無忌憚的狂亂飛舞。

  「那一夜,抱著妳睡

  我的手,貪婪妳赤裸的背

  粉柔手臂,環扣我顫動心扉

  闌珊大腿,勾繞我虔誠的敏銳

  我撥動妳稚嫩的心

  妳蜷在濡濕的情

  羞澀的夜,放肆的醉

  抱著妳的最後一夜……」

  雅格魯瞪大眼睛看著志翰,似乎在怪他為何在這寂靜空虛的山林裡,如此挑釁自己的知覺感官,刺激他回憶每段纏綿悱惻的過往。

  「不行,這也太傷,傷得讓人想喝一大碗酒。」

  搥搥微疼的後腦杓,雅格魯走進工寮拿出兩只大碗公,再拎起二十公升的小米酒倒得溢滿一桌,然後用顫抖的手舉起大碗公。

  「來,為抱著妳睡乾杯!」

  「好,為抱著妳睡乾杯!」

  志翰豪爽的順應雅格魯的情緒,因為在這寂寥悲戚的夜裡,只要能暫時歡愉有什麼不可以,但當雅格魯把酒舉高時,他突然靈光閃過,用另一隻手不停搖晃揮舞。

  「不對不對,不是和抱著妳睡乾杯,是跟睡覺乾杯!」

  「隨便,你高興就好,那就跟睡覺乾杯,乾——」

  仰頭飲盡後雅格魯走到山崖邊,用兩隻手圍成圓對著黝暗吶喊,並吆喝志翰一起發洩情感,志翰興起,帶著微醺醉意顛躑到雅格魯身邊,學雅格魯將雙手放在唇邊,然後深深吸口氣,朝蓊鬱山林和迷離月影傾吐積壓數月的思念,最後兩個男人哄笑在原本謐靜工寮前,笑聲中夾雜短暫歡樂與放蕩,吶喊聲留戀著夜空不肯離去,頓時間夜冥裡,山林間,黑與黑的交界處,全都響著重複又重複的聲響:

  「跟睡覺乾杯……跟睡覺乾杯……」

  小米酒強勁的後作力讓志翰感到後腦杓又酸又痛,起床後猶能聞到宿醉酒香,床上雅格魯早已不知去向,上工了吧?還是他放的開,任何時候都能重新來過,不像自己總要經歷長時間煎熬才能轉換情緒。

  踱出工寮朝工地走去,山谷底下的溪水有輕微涔涔聲響,沿途山壁舖滿隨風招搖的草,還有扭曲變形不知名的樹,炙熱陽光蒸烤沈土地,土地裊裊吐出熱氣,所幸遠方嘎嘎而叫的烏鴉總能帶來幾許涼意。

  雖然經過連日搶修,大片崩落的土石依舊使人怵目驚心,在上級要求下,眾人還是想辦法剷去一角恢復單線通車,讓連假出遊與路過的車輛能依序緩慢通過,不過單線雙向通車耗時頗久,兩邊車陣還是因此綿延好幾公里。

  雅格魯的機械手臂依舊噠噠地敲擊巨石,聲音響徹雲霄,兩部山貓來回往返剷除泥石,志翰加入修繕檔土牆的工作。工地裡的塵土隨往來車輛揚起,並捲起一陣陣迷濛,朝氤氳迷濛處望去,志翰想起也曾帶妻小遊覽南橫公路的風光,聽兒子讚嘆遠方鬱鬱,看女兒花與草之間,與愛人站在山崖邊眺望雲海,倘佯在柔軟又幸福的氛團裡,雖然這些都已成為過往,但此刻愛人正在遠方等候,只要自己能熬過人生最低潮時期,美好時光就會再度來臨。

  「這裡要綁緊一點,不然水泥灌進去很容易鬆脫。」

  工頭走過來叮囑,志翰諾諾回應,縱橫交錯的竹節鋼筋宛如密網,在土石崩落的山坡旁交織成規則圖騰,志翰相信人生看似阡陌縱橫高低迭起,但在複雜迷離中仍有規律,就像太陽下山後總會再起,潮低後總會再度洶湧,所以重返榮耀唯有堅持到底。

  一顆顆豆大的汗從額頭滴落,志翰站起身用毛巾拭去臉上及脖子上的汗水,然後閉著眼睛感受徐徐而來的風,儘管太陽毒辣炙熱無比,穿越山壑溪流,來自東部海面的風依舊帶著沁新涼意,能讓人拋開偏激的執拗,靈魂裡的苦澀尖酸,暫時沈醉在軟綿綿的鬆弛裡。

  睜開眼睛後志翰望向一部部放慢速度,緩緩經過便道的車輛,但在那瞬間他的全身肌肉也瞬間緊繃,胸口也立刻湧起熱潮,輻射般爆裂擴散,穿透毛細孔射向天地蒼穹。

  志翰默默看著正在緩行通過的車輛,看愛人和兒女在車裡歡笑玩樂,掌握方向盤的男人卻是如此陌生。這景象讓剛剛升起的鬥志瞬間崩潰,驚訝和失望像馬一樣不斷從鼻孔噴出,把建構多日的夢一個一個擊碎。

  但又能怎樣?分離後男歡女愛各隨自由,志翰不明白的是為何是在這個時候,在風暴剛過不久尚未平歇時,在最落魄潦倒時,在努力不讓自己陷得更深時,想起臨別時愛人蜷在胸口的最後一夜,溫柔淚水不斷說會等待自己重返榮耀,此刻終於明白人世間果然沒有亙古不變的情盟,親膩誓言總是禁不起現實的誘惑與折磨。

  默默看著車子從泥石累累慌亂失序的現場而過,車裡的歡樂嘻笑卻宛如利刃,一刀刀切割早已孱弱不堪的靈魂,當車子呼一聲加足油門朝太麻里海岸奔馳而去後,志翰終於意識到,人世間很多事過了就是過了,就算重來也無法回到當初模樣,一如雅格魯的狂聲吶喊,跟睡覺乾杯只不過是在悼念過往,所謂的美好未來和不變情懷,只是惡魔編織的網。

  無意識的朝山崖邊走去,志翰覺得生命被一點一滴榨乾,因為堅持與努力的目標失去後,未來已經變得沒有意義,希望只是飄渺虛幻的想像。他站在山崖邊,帳帳然的凝視一望無際山巒,忽然發現天地雖大,世界卻是如此侷小,小到一根毒針就能插破血管。

  挺起胸脯深深吸口氣,再用力把生命傾吐而光,志翰閉上雙眼,稍微彎腰後便縱身往山崖躍下,在快速下降的恍惚中,耳畔響著雅格魯豪邁爽朗的笑聲:

  「跟睡覺乾杯……跟睡覺乾杯………」

                         
                        李文義  民眾日報連載

( 創作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