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風混著涼意滾起沙塵，車輪匆急的掠過夜色，霓虹璀璨著城市，城市卻有點蕭瑟。

　　如果不是剛好手機沒電，耀祖也不會想到自己會站在公用電話前，但為了凸顯襯衫前的酷斃項鍊，高級牛仔褲下的名牌球鞋，每個動作他都不忘擺出最灑脫帥氣的姿勢，反觀蜷在在候車椅上無處可去的流浪漢，一叢亂髮蓋住半張烏漬臉孔，連身卡其服勉強可以辨識灰藍色澤，布鞋應該是白色吧？不仔細看還真難辨識出原本模樣。

　　雖然是兩個世界的人，雖然篤定橫衝直撞到地老天荒也不會有所交集，但流浪漢的模樣還是讓耀祖升起些微嫌惡感，誰叫他離自己那麼近，近到酸霉味一直往身上飄，這味道會不會黏在衣褲上？那可不得了。真晦氣！都什麼時代了，進步又競爭的都市裡怎能容得下無功能的人，為什麼不學別人資源回收或乞討等有意義的事？至少也該把身體弄得乾淨一點。

　　厭嫌歸厭嫌，耀祖還是覺得處理自己的事比關心流浪漢的未來重要，他又不是社福團，第一志願也從來不是偉大的神學家。

　　「我身上真的沒有錢，沒有錢怎麼生活，車子要加油，要吃飯，還要應酬……前幾天寄的？媽，妳知不知道這裡消費有多大，那一點錢能做什麼？」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高了點，耀祖連忙用手掌摀著話筒壓低聲調，並心虛的四下張望，只見流浪漢翻個身朝自己看一眼，隨即又窩回夢鄉。「媽，妳快匯錢過來，我等著用……薪水？薪水早被我預支借光了……爸在生氣？媽，我知道妳最疼我，妳會幫我處理爸那邊的問題對不對？要不是沒辦法我也不會打電話跟妳開口，從小到大妳最瞭解我對不對……好啦好啦！我答應以後一定會好好孝順妳補償妳……但是現在總要讓我可以過日子啊！就這樣，我等妳匯錢過來，記得要快，我還等著用，一刻也不能拖，愛妳愛妳啦！」

　　掛上電話後耀祖露出滿意的笑容，他知道母親明天一定會匯錢，從小到大母親從未讓自己失望，就像自己從來沒讓朋友失望，何況已經宣布要帶一票人去夜店歡度狂歡，身上沒錢準會讓眾人看扁。

　　璀璨霓虹繼續朝四方照耀，大都市藉此展現無盡魅力，晚秋的風也變得有如盛夏夜般溫暖，就像電話有了結果，計畫能順利進行讓人愉悅。

　　耀祖踩著輕快步伐走回進口車，卻與離開候車亭座椅，往公用電話走去的流浪漢擦肩而過，雖然撲鼻臭味令人難忍，卻激起耀祖的好奇心，他倚在車門邊，想看看流浪漢倒底想做什麼。

　　流浪漢走到公共電話後並沒有拿起話筒，而是將手指伸進出幣口，這動作讓耀祖撇起嘴角微微揚起，訕笑流浪漢只是抱著幸運心態，檢查自己剛剛是否遺落銅板，做人做到這地步還真悲哀，這跟撿拾地上煙蒂有什麼不同，這世界怎會容得下這種人？難怪社會福利金額永遠都不夠。

　　流浪漢掏了一下出幣口得不到收穫，帶著失望表情轉頭朝耀祖看，這動作又讓耀祖搖頭苦笑，心底暗咒怎麼會有人如此不知羞恥，撿不到銅板還好意思怪罪人，難道我活該倒楣或本來就應該施捨？但耀祖來不及想太多，因為流浪漢正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原本他想立刻鑽入車裡，卻被流浪漢用急促的口吻喚住。

　　「先生，請問你身上還有沒有零錢？」

　　聽得出來流浪漢是鼓足很大的勇氣才開口，但這卻讓耀祖心中升起微微不滿，沒想到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厚臉皮的人，想要錢不會自己去賺，不然也可以去偷去搶，怎能無恥到向人開口，不過剛剛的電話耀祖情緒不錯，況且偶爾施捨也是一種享受，於是他斜睨著流浪漢，再從口袋摸出一個五十元硬幣遞過去。

　　「吶，夠你吃一餐了。」

　　接過硬幣後流浪漢終於綻開笑顏，但臉上依舊烏黑的亮，他不停點頭道謝，讓耀祖突然有一種救世主的優越感，不過烏黑臉龐上的笑容卻很快消失，並馬上回復哀怨神色，雙唇欲言又止，幾經磨蹭才發出混合卑微與希望的聲音。

　　「先生，請問你還有沒有小一點的零錢？」

　　「嫌不夠？你真的很貪心，不知道做人要知足嗎？」

　　「不不！你誤會了，我只是想要一個小一點的零錢，我可以用這個跟你換。」

　　寧願用五十元換小一點的零錢，這個人是不是心理有毛病，還是餓昏頭分不清幣值大小？耀祖很想大大嘲弄一番，順便教他去找社會局或什麼單位，免得最後連理智也讓窮困吞沒，但在那瞬間，他竟發現自己無法抗拒那雙眼睛，彷彿自己是流浪漢今生重要的轉折和希望，如果拒絕的話自己可能會在心裡留下陰影，永遠忘不了那張祈求的臉龐。

　　「可以了吧！」

　　接過十元硬幣時，流浪漢臉上的表情比剛才的五十元還要燦爛，他將五十元硬幣遞還給耀祖，耀祖揮揮手示意他留在身上，流浪漢高興得再度點頭答謝，然後轉身走回公共電話。耀祖這才明白流浪漢是想打電話，因為公共電話無法投入五十元硬幣，但這也讓耀祖心生狐疑，想不通一個落魄到此的人還能打電話給誰，為的又是什麼，難道是想尋人救濟？

　　耀祖挪挪身體，換個較舒服的姿態，他決定確認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拿起話筒投入硬幣後，流浪漢伸手撥出號碼，等待接通的時間裡，耀祖彷彿看得到顫動的情緒，那種不同於自己剛才的篤定態度，更讓他認為自己沒猜錯，這個傢伙肯定是要搬救兵，但那副德行誰會理他？

　　電話似乎響了很久，流浪漢由單手變成雙手捧著話筒，神情也開始出現稍許的不安和焦慮。

　　「借錢也不用擺出那麼低的姿態，沒出息的傢伙，真窩囊。」耀祖忍不住嘟噥。

　　電話終於接通，流浪漢的聲音卻是哽咽斷續，使得耀祖不得不向前走幾步，才能聽清楚那些彷彿卡在喉嚨的聲音。

　　「阿母，我阿欽啦……嗯嗯，妳呷飽沒？……我喔？我呷飽了，阮頭家對我真好，時常請我去呷飯……嗯嗯……妳身體有卡好嚜？要注意身體宰佯嚜……阮會照顧自己妳免替我煩惱……錢喔？有啦！我身軀還有錢妳免煩惱……我宰佯，我宰佯，我答應過年帶錢轉去翻阿爸的風水，這是妳的心願我沒有忘記……頭家在叫我了，真煩，一下子沒看到我親像未曉做代誌，所以我要掛電話了……我宰佯，我有聽妳的教示認真做事，妳放心，我一定會賺大錢轉去有孝妳……阿母，我真想妳，妳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我只有妳一個親人，所以妳要好好保重……頭家又再催了，真煩，另日再打電話給妳，妳愛保重哦！」

　　哐一聲流浪漢淚流滿面的掛上電話，耀祖錯愕的站在路旁，一陣風不經意吹來，襲在身上，凍住心房，久久，久久，久久不能自己………

　　　　　　　　　　　　　　　　　　　　　　　李文義　台灣新聞報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