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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人工 】
2013/01/20 23:32:25瀏覽105|回應0|推薦3

  從樹王公身邊拐過去就是一大片漁塭,太陽已經收工,地平線上灰濛濛,水車翻起的魚腥味在風中飄蕩,乾涸的漁塭餘留一灘淺水,白鷺鷥慢踱啄食,小吳郭魚和五秋蝦在淺灘中尋求最後的躲藏,此起彼落的打水機在昏暗中響著單調旋律。

  阿峰將引擎熄火後蹲坐路旁等待黑幕罩滿,旺哥交代,天黑才能進塭寮。

  有點冷,快中秋了,漁塭裡的草蝦和紅鱘可以賣了吧?聽說這一季的價格不太好,販仔統一藉口說出海口的垃圾場漲潮時會帶進污濁的水,所以養殖物有點異味,怎麼會呢?前天旺哥帶來的草蝦還是又大又鮮美,除非自己久未品嚐吃不出異味。

  天終於黑,遠方燈火在水面波動,初月還沒成形。

  阿峰緩步推著機車前進,第一間,第二間,打開木門,裡面停了一部舊型山葉。阿峰將車停妥,換上膠鞋,走出塭寮後順著塭岸繞過寮後,跳進看起來頗深引水溝,退潮後的引水溝很深,人走在溝底看不到地平線上的景物,但阿峰並不是來欣賞風景,他小心翼翼的順溝前進,彎過一座板模便橋和一座水泥橋,最後到達一間鐵皮搭製的工寮。

  前面是海岸吧?有浪潮聲輕輕響著,宛如蒼穹裡的協奏曲。

  旺哥站在半掩的門邊揮手示意阿峰進入,阿峰點點頭,閃進屋裡。屋裡有五六盞菸芒亮著,他隨意選個角落蹲下,默默利用微光環顧四周。對面床上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聽不太清楚說些什麼,小窗前站著一個人朝窗外看,他在看什麼?或者正在想什麼?窗外是什麼景象令他看的如此出神,是一片黑暗,還是有浪潮的反光?應該是浪潮反射的光芒,記得去年帶兒子到海邊,小小的手指著海面說:「爹地,白色泡沫裡有銀色光亮耶!」大海的裙擺在沙灘上搔首弄姿,惹出深刻記憶的驚嘆。

  床上的人說話越來越大聲,隱約可聽到正談論某次失敗的原因,失敗有什麼原因,不就是無可救藥的心軟和令人窒息的心痛,然後混合時不我予的辛酸搖成一杯500CC的泡沫夢幻,當初就是太信任老頭家才會接下他的工作,結果支票一張也沒有兌現,現金還被他拿走,找到他的時,他正翹腿在矮凳上咬著半截菸雙手一攤說:「要錢沒有,其他你看著辦。」能打他嗎?不行,搞不好還會被告傷害,告他嗎?開玩笑,他身無家產,法院的封條難道貼在他的嘴上?最後還不是和解,然後一千兩千分期攤還,全部還完恐怕已經天地洪荒,所以只能每天燒香求老天保佑,期待他還有發達的時候,或者忽然良心發現。

  「南哥,外面風景按怎?」

  「呷煙等手氣啦!」

  「第一次出工啊?我叫美國仔,你叫啥?」壯碩黑影躡來,聲音卻細的讓人起疑,阿峰回頭望了一眼,表情冷淡。

  「阿峰。」

  旺哥回頭朝屋裡的人噓了一聲,示意眾人說話聲音不要太大,空氣因此變成冷凝不少。

  「聽沒有?」阿峰搖搖頭,他的確聽不懂旺哥透過對講機所說的話。「賊頭巡邏,盤子在候時機。」

  有點懂了,就跟自己一樣在等翻身機會,那時候有人對自己說,反正跑都跑了錢再賺就有,沒必要為了這件事懊惱,說的人更是好心,願意幫他把其它的支票拿去貼現金,讓他能暫時渡過難關,這倒是頗有道理,損失一點利息解決困境也是個方法,不過阿峰還是千交代萬叮嚀,利息太高就算了。當天下午,那個彷彿民族燈塔的救星又堆了一臉的誠懇上門,說隔壁阿桑要搬家沒有貨車辦不成,那有什麼關係?反正不就是互相幫忙,就像他義無反顧的為自己奔波一樣。當晚剛報完夜間新聞,民族救星開貨車來還,臨走前還不忘提醒隔天中午聯繫,現金一定雙手奉上,而且決不賺取中間利息,好朋友嘛!不就是要互相幫忙?然後一天兩天三天過去,焦頭爛耳的阿峰越想越不對勁,連忙跑去民族燈塔的家裡探究竟,卻發現屋內一片漆黑,按電鈴都聞不到生人氣息,於是抖著蒼白表情問隔壁,阿桑說三天前的下午搬走了,不知道搬去哪裡。那一刻,阿峰的腎上腺,賀爾蒙,血糖急速上升,膽汁和胃酸泉湧似的從嘴角淌落,腦中不斷迴響一句話:「完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無風無搖,碟子趕快過來!」

  「隨到喔!」

  美國仔靠到阿峰的耳邊說:「碟子去接貨,馬上就輪到我們上場。」

  阿峰沒有注意到美國仔的話,依舊在記憶波濤裡搖晃,回想當時如何倉皇逃竄,帶著妻小來到偏僻漁村投靠旺哥,在旺哥資助下用八百元租下這間殘破木屋,廁所還得走到路尾才有,旺哥說,非常時期一切從簡,先安頓下來其他以後再說。

  純樸的漁村不是養殖就是捕魚,阿峰沒有一點工作機會,旺哥資助的錢逐漸用完,想再周轉卻不好意思開口。

  「救急不救窮,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有什麼打算?」

  「我在這裡找不到工作,我想市內應該有,但是我沒有車可以往返。」

  「我老爸的古董先給你騎,至於工作......我先帶你去做黑人工。」

  「黑人工?」

  「後天那趟有八千塊,先賺些生活費,你在家等我消息。」

  旺哥的語氣加重在八千塊,阿峰聽到了,內心卻非常掙扎,現在這種時候如果任何事誰來照顧妻小?但是八千塊不算少,至少可以維持一段時間……

  「碟子要靠岸了,黑人工趕緊出來!」

  旺哥接到指示神色突地嚴肅,握著對講機問:

  「東邊按怎?」

  「好適哦!」

  「西邊按怎?」

  「素西喔!」

  確定完所有方向都安全,旺哥轉回頭向裡面的人使個眼色,眾人立刻起身往牆角拿起扁擔,然後放輕步伐走出鐵皮屋,阿峰也分到兩頭各綁一根鐵鉤的扁擔跟大夥走出去,臨到門口時,旺哥拉住阿峰說:

  「目色放卡亮一點。」

  繞過鐵皮屋後方就開始爬坡,那是防波堤,堤上是石子路,翻過防波堤後是海岸,可惜岸邊不是柔軟沙灘,而是佈滿尖尖刺刺的牡蠣殼,其中還夾雜大小不一的石塊。微光中,阿峰見到一艘膠筏緩緩靠近,膠筏上堆滿一箱箱物品,當膠筏靠岸後大夥就湧過去左一箱鉤了就扛走,這時阿峰才發現人變多了,少說也有十個以上,從哪冒出來的?

  還來不及想清楚就輪到他,於是阿峰側彎著身子,先鉤左邊,再彎身鉤右邊,卻冷不防吐出一口氣,因為兩大箱塑膠布包裹的貨物真的很重,彷彿扛著千萬座山,而且還要忍受尖刺的牡蠣殼,但他又能怎樣?只能忍著疼痛隨大夥魚貫爬上彷彿有喜馬拉雅山高的堤防,卻幾次從堤坡滑下,使他挫折得想放棄,卻想起昨天兒子淚眼汪汪的喊肚子餓,妻子說什麼也不敢在半夜走去路尾的公廁,阿峰知道,必須咬著牙撐過去,越過眼前高高的堤防。

  「扁擔平均放在肩胛頭,不要放在脖子上的骨頭,兩隻腳蹄平平貼在地板,腳頭伕要稍微彎彎。」

  美國仔從後面教導第一次出工的阿峰,也順勢用碩壯的身軀推了一把,阿峰調整姿勢後覺得頸骨好多了,然後按照美國仔的話一步一步爬上坡頂,越過石子路,走下引水溝,另一艘膠筏已那裡等候,眾人依序將貨物放在膠筏上,膠筏的人快速又熟練的起出鐵鉤,再把貨物朝裡頭丟,那裡有人將箱子排疊整齊。

  挑了三四趟,阿峰漸漸地抓住訣竅,知道怎麼樣在肩挑重物之下行走在崎嶇不平的路,和爬上爬下,但突然間美國仔卻衝到身邊,神色慌張的說:

  「蹲下來,蹲下來,不要出聲!」

  阿峰連忙放下扁擔,隨美國仔匍匐在堤防底下,卻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情,沒多久,兩個阿兵哥背著步槍從東邊走過來,阿峰才知道原來是衛兵巡邏,他緊張得心跳幾乎停止,當他瞪著雙眼看阿兵哥慢慢從頭上走過時,更是用力的壓住胸口,就怕心跳聲太大聲會被衛兵聽見,或不小心讓心臟從嘴裡跳出來。

  好不容易衛兵終於消失在遠遠黑暗處,大夥連忙起身用最快速度向堤防那頭衝,阿峰這才明白,原來時間這玩意不但這樣寶貴,也這樣讓人驚嚇。

  挑了十幾趟後,總算把所有的貨都移到另外兩艘接應的膠筏上,阿峰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只好隨眾人推膠筏向前進。水溝裡的水很淺,還有很多石頭,前進速度很緩慢,還需要有人溝上用繩索幫忙拉,才能緩緩彎過水泥橋,已經被拆除的板模便橋,最後終於將兩艘膠筏推到產業道路旁,路上有輛沒開燈的大卡車。

  膠筏靠定位後,大夥開始將貨物搬到馬路上,再由另一些人將箱子接續搬到車上,默契非常好,不會有人弄錯,不會發出很大聲響。搬到一半時,阿峰發現天晴了,北斗七星倒掛在半空,想起明天一早就有八千塊可以領,想起明天中午就可以讓妻小吃頓豐盛午餐,所有辛勞與緊張全數消散,該吃什麼好呢?蝦子,紅鱘,外加一鍋熱騰騰的白米飯?想起妻小滿足的吃相,阿峰不禁地笑了出來,一次八千塊,一個月十次就有八萬,這樣的話很快就可以回去故鄉把債務還清,然後東山再起,將失去的重新擁入懷中。

  多美妙啊!連天際星星也變得特別亮,不但一閃一閃,還發出紅藍相間的光芒。

  但是——那好像不是星星的閃光,色澤如此熟悉,彷彿在哪裡見過,而且才一眨眼就佈滿四周,有八盞,不,十二盞,不,更多更多,四面八方全是紅藍光芒,並且越來越靠近,越來越靠近——

  「賊頭來了!緊跑啊!」

  不知是誰扯開喉嚨大喊,眾人一聽立刻沒命似的四下逃竄,阿峰整個人愣住,看著紅藍光芒越來越靠近,高分貝的警笛聲開始刺激中樞神經,卻只能不知所措的呆在原地,幸好美國仔衝過來抓住他的手,對他吼叫拉扯。

  「蹲在這裡是要等死是嗎?」

  美國仔拖著驚嚇又不知所措的阿峰向漁塭跑,大批警力已經趕到,阿峰邊跑邊回頭,看到有一個人被警察按趴在地上,四周還有更多人被警察追著跑,美國仔見情況不妙,拖著阿峰跑向魚塭邊。

  「跳進漁塭裡,快!」

  阿峰情急,看到眼前漁塭就要跳,冷不妨卻被美國仔狠狠敲了一記後腦勺。

  「你要自殺喔?那是草蝦池,真深呢,旁邊這堀虱目魚池才對啦!」

  隨著美國仔躍入魚池後,阿峰隨美國仔慢慢走到魚池中央,雖然水深僅到腰部,但在近中秋的夜晚和現場氛圍下,還是讓人覺得好冷,冷到所有毛髮都豎起來。

  「蹲下來,蹲下來。」

  美國仔示意阿峰跟他一樣將整個身體浸入水中,只讓頭浮在水面上,此時已有三四個警察在岸邊搜索,看得阿峰心底發痲,全身不住顫抖。

  「美國仔,現在是啥米情形?」

  「啥米情形你不知道?車沒到倉庫,做白工啊!」

  這句話比剛才被美國仔厚厚手掌擊中還令人昏眩,阿峰立刻感到一陣晴天霹靂,惡狠很的打擊在自己的身體。

  「做白工?那就是說八千塊沒了,明天的午餐也沒了?」

  想起在家等候的妻子,想起喊餓的兒子,阿峰失神的喃喃自語,但他卻沒有太多時間理清思緒,想像回去該如何面對妻小,因為忽然有兩道光線直挺挺的射來,嚇得他和美國仔連忙縮入水中,只露出鼻孔和四張驚慌的眼睛。

  「水裡有兩個!」岸邊警察手指著他們大聲喊,並回頭召喚同僚。「真天才!竟然躲在那裡,這種天氣看他們能躲到什麼時候。」

  「哭爸!這下要被抓去關了。」美國仔忍不住咒罵起來。

  關?聽到這個字阿峰的腦袋轟然巨響,所有夢想與期待也瞬間爆開,一條魚從腳邊滑過,他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從腳底竄到腦門。

                        2000年民眾日報刊載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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