剷完最後一把泥土，阿智將圓鍬用力插在地上，抬手拭去額上的汗，再用力踱幾下。

　　「幹！總算種好了。」

　　咒罵完，他意識到聲音太高，連忙四下張望，霧氣裊裊蟲鳴唧唧，四周飄著莫名詭異，這樣的夜色別說是人，恐怕連狗也不想靠近。確定沒有暴露行蹤，阿智趕忙拖來樹枝雜葉覆在地上，好一會終於將現場弄得很自然，望著自己的傑作他竟感到有些驕傲。

　　「歹勢，算你歹運，也算我好運，反正都要感謝你。」

　　取回圓鍬，踉踉蹌蹌的走回產業道路，將圓鍬丟到行李箱，碰的一聲連同罪惡感也緊緊關上，心頭重擔也隨之煙消雲散。拍拍身上殘泥灰塵，阿智迫不及待的鑽入車裡開始搜索，但翻爛整輛車也就只有那幾百塊，這讓他很不高興的皺起眉頭。

　　「幹！比恁爸還窮，加在還有這台車，賣幾萬塊總有吧？」不是很滿意，但勉強可以接受，阿智朝車子上下左右視察，並馬上用經驗為車輛估出價錢，不過擋風玻璃下的名牌卻讓他陷入迷思，不禁趴著身體盯著看並嘀咕起來。「照片上的人怎麼跟剛剛種的人不一樣？剛才種的體格粗勇，照片上的人卻瘦得像猴，莫非是伊後生？不可能，歹竹生好筍也不會長歪。」

　　儘管如此，阿智很快就放棄深究的念頭，他的志願從來都不是當偵探，他只是要錢，錢錢錢！再不湊出錢準會被賭場的人砍掉手腳，那多可怕，少了一手一腳會變成什麼世界？現在可好，有了這部車起碼可以擋一陣子。想到這裡阿智終於滿意的笑笑，他找來一塊抹布動手將車內整理乾淨，然後扭開引擎，打開車燈，入檔加油，從容不迫的離開現場。

　　沒幾分鐘車子就離開山區上了省道，接近凌晨時分路上依然車流如龍，這是繁華都市的標章吧？每個人都習慣晚上不睡覺，趁夜色做些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勾當，而且形色匆忙，比白天的工作更讓人緊張，不過阿智的第二志願也不是當社會現狀觀察家，他情願扭開音響打破寂靜，隨音樂哼兩句放鬆心情。真幸運，竟然翻到幾顆檳榔，阿智連忙塞兩顆到嘴裡，收音機正好傳出某個名人的話語。

　　「時間不早了，打個電話回家，告訴家人你在哪裡。」

　　「時間不早了，打個電話回家，告訴家人你種在哪裡。」朝車外吐掉檳榔汁，阿智笑著學說。

　　涼爽夜風從車窗外呼呼襲入，一頭金黃色髮絲給風吹得胡亂飛揚，而且還掀開衣領露出黃澄澄的金鍊子，月光正巧不巧照在鍊子上，射出耀眼的光芒。第一次總讓人驚惶，但當握著金鍊子時滿足感還是沖淡所有感想，什麼罪惡感，什麼心虛感，完全比不上兩眼赤紅的興奮感。

　　遠遠路燈下有個人正對著自己招手，阿智愣了愣，猛然想起自己開的是一輛計程車，他考慮要不要停車，考慮要不要在夜冥中增加風險。幹！嚐嚐運將生活不也是一種新鮮刺激，誰怕誰？一時興起，阿智緩緩將車停靠路邊，才剛停妥卻聽到攔車的人對自己調侃。

　　「司機大仔，你還真準，剛好停在這窪水上我怎麼上車？」

　　「歹勢，歹勢，雄雄沒注意。」一陣臉熱，連忙將車往前稍稍移動讓客人上車，阿智也上了第一課：停車時要注意客人的位置和地上狀況。

　　「要去哪？」

　　「觀音山。」年輕人鑽進後座。

　　阿智愣了一下，瞄著照後鏡往後瞧，心底想著剛剛才從山上下來現在又要回去，怎麼那麼巧？想歸想，客人既然已經上車，還是要盡到計程車司機的責任，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什麼地點，只要開車做生意就要將客人平安送達，所以他拋開無聊的疑惑猜測，聳聳肩，入檔起動，掉頭朝觀音山前去。

　　「司機大仔，生意好嚜？」

　　「賺所費而已，餓不死，吃不飽。」幸好剛剛問了同樣的話，所以阿智很從容的回答。

　　「現代人都很客氣，我想一天賺幾千塊總有吧？」

　　「哪嗚！跑一天跑不到五百塊，沒你想的那麼好。」幾千塊？見到鬼，搜爛全車也不到五百塊，阿智差點沒笑出來。

　　「司機大仔你真客氣，單單看你脖子上那條鍊子起碼有一斤，按怎會賺不到錢。」

　　猝不及防的話讓阿智登時呆住，剛剛也是看上這條鍊子黃澄澄的色澤，看來這條鍊子真是光燦奪人吶！但是年輕人的話已讓人類的自衛本能提高，所以阿智悄悄將鍊子往衣服內塞了進去，然後裝成若無其事的繼續開車。

　　「司機大仔，治安這麼差，你一個人開夜車真勇敢。」

　　哇靠！這個人上車後的所有對話怎麼那麼熟悉？難怪人家說人生就像在演戲，連對白也像反覆排演過。但不安的情緒也開始在心底蠢動，他一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悄悄在座位底下搜索，卻摸不到任何足以讓情緒放鬆的東西。

　　「有……有啥米好驚，沒做虧心事沒啥米好驚，而且開計程車本來就是一個人。」

　　「話是沒錯，不過還是小心一點，治安真的很不好吶！」

　　「是啊！是啊！」

　　阿智頭如擣蒜，汗從手心冒出浸濡方向盤，黏貼在椅背的衣衫彷彿爬滿螞蟻讓他坐立不安。車子很快就脫離省道進入山區，人煙少了，空氣清淡了，鑽入肺裡的氣息依舊無法平復情緒，沈甸甸，好像會壓停心臟。阿智開始猜測年輕人半夜上山的目的，並從照後鏡上觀察他的舉動，只見年輕人悠哉哉的坐在後座看窗外漆黑景象，完全沒有任何異樣，但他還是決定探視以保安全。

　　「少年家，這麼晚到山上看夜景嗎？」

　　「沒帶查某要看啥米夜景？又不是呷飽太閒。」年輕人稍稍提高聲調，繼續說：「我是和幾個朋友相約要去土雞城吃土雞。」

　　吃土雞？阿智不禁啞然失笑，並怪自己怎麼那麼緊張，忘了再晚都有人去山上那幾家土雞城吃土雞，所以半夜上山是很正常的事情。幹！差點把尿嚇出來，這下總算可以放心。阿智繼續朝山上開去，沒多久終於到達土雞城，但年輕人並沒有停車的意思。

　　「哪一家？」

　　「再上去那家。」

　　阿智不疑有他繼續向前開，但車子經過好幾家燈火通名的土雞城，年輕人還是沒有停車的意思，而且眼看人煙越來越稀少，月光也越來越明亮。

　　「到了沒有？」

　　「快到了，再上去一點。」

　　雖然很懷疑往上還有土雞城，但阿智知道自己對附近地形並不熟悉，也許前面真有家便宜又好吃的土雞店，所以年輕人非得到那裡才行，如果真是這樣改天自己也來吃看看。阿智安慰著自己，繼續往上開，但四周越來越暗，而且除了引擎聲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響，而且景物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停車！」

　　行到一處空地前年輕人突然大喊，阿智倏地將車停住，並往窗外看，發現四周不像有商店的跡象，正想轉頭問明白時，冷不防發現一支冰冷扁長的物體橫在脖子上，阿智腦袋轟地一響，僵直著身體不敢亂動。

　　「少年家，這是啥米意思？」

　　「司機大仔，歹勢，兄弟跑路欠所費想跟你借。」

　　搶劫？搶劫！阿智幾乎不敢相信年輕人的話，天底下哪有這種事情，我不就剛剛才搶了一個怎麼還會遇到搶劫，這倒底是什麼情況？這是什麼社會？自己甚至……甚至還沒有時間花那挖土的工資。

　　年輕人伸手要扯下阿智脖子上的那條金鍊子，阿智本能的抓緊，並開始試圖反抗，卻被年輕人狠狠的在頭上敲了一下，並且大聲斥喝：

　　「看來你是要錢不要命！」

　　惡向膽邊生，年輕人決定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他用力將刀子往下壓，阿智才喊一句：「不要………」鮮血便紅通通的從喉嚨噴出，灑在方向盤和擋風玻璃，迅速暈染一車的腥紅。驚嚇過度的阿智尚有意識，過往的片段也立即在眼前流轉，一個小時前，同樣的車，同樣的西瓜刀橫在司機脖子上，當肥厚雙手企圖抵抗時，自己也咬著牙將刀往下壓，鮮紅的血同樣噴泉般濺灑在車裡，當司機抖動身體斷氣的那剎，阿智甚至很想知道他腦中在想什麼，後不後悔載到自己這個暗夜死神？現在阿智終於知道司機當時腦中在想什麼，也知道他後不後悔載到死神，但是他很不甘心。

　　抖了幾下，阿智頭一歪終於斷氣，雙眼仍大大的盯著前方，年輕人見阿智斷氣隨即將他推到副座，很用力的扯下那條金鍊子掛在自己脖子上，然後握住方向盤往更山裡走。

　　「這裡應該可以了吧？」看看四周景致，年輕人繞到後車箱想看有沒有什麼工具，當他發現裡面正端端的擺了一把圓鍬時忍不住笑了出來：「準備的那麼好勢，剛好有一把圓鍬。」

　　拿著圓鍬，費盡吃奶力氣將阿智的屍體拖到一簇樹枝雜草參差處，年輕人選定位置後舉起圓鍬奮力戳，開始挖掘隱藏秘密的坑洞，但只剷了幾下他就開始升起疑惑，因為土質好鬆軟，好像……好像剛被掘過一樣。管他的！正好可以省掉許多力氣。年輕人慶幸自己運氣好找到鬆軟土地，果然不消一會就挖出個大坑，本想再挖深一點，但是感覺底下似乎有著什麼東西擋著，彷彿再挖下去會掘出意想不到的恐懼，所以他決定就此打住，再找些樹枝隱瞞真相。

　　將屍體推入坑洞後，覆土前他突然覺得阿智雙眼彷彿瞪得比剛才大，表情也比剛才還要驚嚇，這讓他升起莫名恐懼，伸手想闔上阿智的死魚眼卻怎樣也無法遮蔽，死瞪的表情令他渾身不舒服，不禁雙手合十拜了一下以求心安，然後才開始覆土。

　　「幹！總算種好了。」

　　咒罵完，年輕人意識到聲音太高，連忙四下張望，這個地方他很熟悉，知道連狗也不會在此時出現，於是開始拖來樹枝雜葉覆蓋在微微隆起的地上，將它弄得很自然，弄完後他竟感到有些驕傲。

　　「歹勢，算你歹運，也算我好運，反正都要感謝你。」

　　話雖如此年輕人還是緊張得不想多留片刻，他踉踉蹌蹌的走回車邊，打開後車箱，將圓鍬與罪惡感封在裡面，然後轉回駕駛座開始翻箱搜索，但任憑他翻爛整輛車也就那幾百塊。

　　「幹！比恁爸還窮，加在還有這台車，賣幾萬塊總有吧？」年輕人笑著為計程車估出價錢，但當他抬頭看到擋風玻璃下的名牌時卻一陣錯愕。「怎麼不像剛剛種的那個人？照片上是個老頭，但剛剛種的明明是少年人，伊後生嗎？不可能，除非基因突變。幹！誰管他外頭生幾個，還是趕快將這部車脫手比較重要。」

　　扭開引擎，年輕人決定不停留在無謂的思索。車子很快就下山回到省道，雖然仍是車如水流，但明顯少許多，添了幾分蕭瑟，扭開音響，一位名人的話立刻傳出。

　　「時間不早了，打個電話回家，告訴家人你在哪裡。」

　　「時間不早了，打個電話回家，告訴家人你種在哪裡。」年輕人笑笑，學著說。

　　目光一閃，前方路燈下有個人正對著自己招手，年輕人這才想起自己開的是一輛計程車。要不要停車？他考慮著，心想嚐嚐運將的生活不也是另一種新鮮刺激？幹！恁爸哪有那麼多美國時間，還是趕緊開車去賣比較要緊。

　　年輕人加足油門從路燈下呼嘯而過，正當他慶幸翻到幾粒檳榔而哼著歌時，一陣刺耳的警笛聲竟在耳邊響起，一部警車迅速超到面前，伸出指揮棒要他路邊停車，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他嚇得不知所措，緩緩將車停在路邊後，他發現自己全身竟然在劇烈發抖。

　　「鎮定，可能只是超速，不可以太緊張。」

　　雖然年輕人企圖安撫不斷抖動的身心，三名荷槍實彈的員警還是很快走到車旁，兩名站在前後警戒，一名稍稍靠近車窗。

　　「少年家，駕照行照。」

　　該死！剛剛怎麼沒有先找出行照。

　　「沒……沒帶………」年輕人假意在身上摸索，心想這樣或許可以混過去。

　　「這輛車是你的嗎？」

　　「是……是我的。」年輕人心噓的回答。

　　員警見年輕人的神情詭異立刻懷疑他的說詞，於是使個眼色要同伴查詢車牌，不到一分鐘，三名員警全都圍了上來，並把槍管對著年輕人大聲斥喝：

　　「下車！立刻下車！」

　　這陣仗讓年輕人嚇得雙腿發軟，幾乎沒有辦法下車，最後還是員警連拖帶拉才將他拉下車，年輕人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而且還有一注液體從他的褲檔流出，暈開在墨黑的柏油上。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那麼快就讓人發現！」年輕人心底不可置信的吶喊著。

　　一名員警檢查完車輛，走到年輕人身邊用槍抵著他。

　　「你還敢說這輛車是你的？車主下午就報案說被搶劫，這點你怎麼解釋？」

　　下午就被搶劫，怎麼可能，我不就剛剛才動手？年輕人疑惑不解，不明白倒底是怎麼一回事，另一個員警走近，對著剛剛那名警官說：

　　「組長，車主報案是說被身高約一百八十幾的壯漢搶劫，看他的樣子實在是有點……」

　　「不管！帶回去再說！」

　　組長大聲的喊，雄壯威嚴的聲音在夜空中激起陣陣迴盪：

　　「帶回去再說！帶回去再說………」

　　　　　　　　　　　　　　　　　　　　　李文義　民眾日報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