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史翠普又要征戰奧斯卡了，在此貼一篇2008年TiVo電子報跟我邀稿的一篇文章。我承認當時這篇已經寫到有點走火入魔了。

我常想，梅莉史翠普在我們這一代的意義是什麼？ 

從影30餘年，梅莉史翠普屢屢推出震驚影壇的偉大演出，也還好有她，在主流演員水準失速下墜的21世紀，我們稍能感知到表演的演化，還沒飽和、還有向前推進的可能。她生涯中，諸如蘇菲亞、麥迪遜、克拉瑪……字輩的演技經典不知被多少人反覆剖析到快詞窮了，恰如大有學者逐格研究影史鉅片《大國民》那樣，羅列出來的論調自然也容不下多大的歧異。總歸一句，棒到一個天荒地老、永垂不朽。當然，面對史翠普高深莫測的演技，無論世界上哪一國家的語文試圖詮釋，都勢必要捉襟見肘的。 

挑了這部她從影初期作品《喬泰南的誘惑》來介紹，是因為史翠普影迷俯拾皆是，但看過這部電影的，卻寥寥可數，在我看來，這對於一部儘管不負盛名，但整體成績轉折有緻、更夾隨一位演技巨星優異試啼的電影來說，對演員、影片、甚至影迷，都不怎麼公平。 

《喬泰南的誘惑》是1979年史翠普同《克拉瑪對克拉瑪》、《曼哈頓》，一口氣推出的作品，也是她踏入電影圈第三年的演出，導演為執導過坎城金棕櫚電影《流浪奇男子》的傑瑞夏茲堡。也由於當年造成戲院淹大水的克拉瑪席捲了包括史翠普最佳女配角在內的五項奧斯卡大獎，使得《喬》礙於奧斯卡報名限制下，犧牲掉指派史翠普出征的大好機會。間接，也影響了電影日後的機運。 

本片描述參議員候選人喬泰南(亞倫艾達飾演)造勢期間，與助選員凱倫朝夕相處發生婚外情，家庭關係岌岌可危，當然也為選情埋下未爆彈。其實這是一部敘事還算流暢、架構偏近迷你影集的小成本文藝片，史翠普的凱倫角色，最如履薄冰的詮釋關卡，在於她要去跟芭芭拉哈里絲飾演的元配拔扯一個女性意識的認同席次。泰南太太的戲份不少，羅致的同情目光也廣，這種情況下，除了編導要斟酌男女三角關係的微妙平衡，凱倫一角的深淺拿捏，甚或決定了影片本身的總結觀點。 

於是電影進行到約莫半小時，我們看到梅莉史翠普對大銀幕投擲了70年代美國影壇未曾有之的挑情好戲─疲憊的加班時刻，喬泰南和凱倫分坐沙發茶几，靜默移動而慾望滿溢的的肢體觸碰，帶出一個要吻不吻的氛圍，然後電話聲攔截了這份出軌的良機……史翠普宿命而優雅地點起一根菸輕輕吞雲吐霧，神態在悵然所失與佯裝滿不在乎之間擺盪，冷冽而失措，深刻描繪出當時獨立女子掌握私生活的兩難。 

其實，如果對70年代美國本土女演員歷史略有概念，會發現，70年代美國影壇所謂頭牌演技女星，充斥珍芳達、費唐娜薇、艾倫鮑絲汀……這類以激烈、強勢、連珠砲唸白見長的表演風格，她們其實「矯枉過正」的呼應了女性抬頭的婦女解放運動時代氛圍。其深度與探討性遠不如同期歐洲諸如凡妮莎蕾格烈芙、麗芙烏曼、葛蘭黛傑克森……來得具備前瞻和突破。所以，史翠普於《喬泰南的誘惑》這場情挑戲，連同《克拉瑪對克拉瑪》纖細動人的法庭自白，兩部片兩場戲，連成一幅震驚世人的圖騰，可說是撼動了女演員的表演歷史，以匪夷所思的形式，擴張了單場戲統治整部電影的無限可能。自此，史翠普每部電影都成了當代女演員無不用心觀摩的典範。 

當然，在史翠普精湛的詮釋下，凱倫這個角色，不僅呈現一種第三者的新時代心理狀態，也烘托出男演員的質變。以喜劇影集「外科醫生」走紅，相貌諧趣的亞倫艾達，在本片推出以前，怎麼都稱不上英俊，然而，在梅莉史翠普意亂情迷的心緒協奏下，本片激撞出艾達難得一見最帥的形象，這樣的化學效應，日後在《麥迪遜之橋》、《蘭花賊》等片裡，我們都見識過了，這也是何以梅莉史翠普參與的電影，往往能提升表演整體水準的原因。 

而史翠普式可怕絕招→搶戲的內斂，也在這部電影中展露無遺，在影片以父性衝突為基調的敘事裡，具有情節決定性的台詞絕大交付男演員詮釋，就連馬文道格拉斯飾演的凱倫父親，都對女兒的心緒，衍生極大的陰影。而法力無邊的梅莉史翠普，也就順水推舟，從第三者這樣的定位裡，挖掘出同類角色少見的面目，在大量以「傾聽」、「反應」為主要互動的瑣碎戲份裡，巧妙暗中織就角色的寂寞靈魂，也就讓看似旁襯戲份居多的凱倫，在片尾一場告別戲，爆發儲積已久的能量，反客為主，釋出排山倒海的動人滄桑，進而總結出本片的主題精神。神不知鬼不覺拿下勝場。 

甚至可以說，飾演老婆的芭芭拉哈里絲，中規中矩的演出，不慎把主導權讓了出來……梅莉史翠普在70年代最後一年閃現的驚人光芒，足可逼退所有原地踏步的表演方式，狠狠刻下一痕經典，化為影史的碑界。可惜70年代堪稱有其票房潛質的芭芭拉，自本片後，也進入事業下坡，抓不上史翠普時代的殘喘懸崖緣了。 

當然，撇開演技不談，《喬泰南的誘惑》也是一部很好看的電影，它的獨特性在於，片中充斥未來十年80年代電影常見的橘黃光調，看似簡約的風格，卻頗具準備好邁入雷根執政全盛時期的起跑架勢，揚滿陽光般的美式理想、和厚重的家庭觀點。 

這是一部讓人看完心情會很好的電影。可惜，與稀片會唔，泰半靠緣分，2000年一個上午我在HBO頻道攫獲觀賞這部片的良機，未料，多年過去了，本片始終在日後不斷湧現的史翠普迷賞片功課表內缺席，這是很可惜、很遺憾的地方。 

《喬泰南的誘惑》目前只能在亞馬遜網站買到美版VHS(無字幕)錄影帶，期待環球電影公司早日孵出DVＤ，以彌補影迷的缺憾，少了這部片，梅莉史翠普表演傳奇在影迷腦內，就稍嫌不夠完整了。 

也許，本片與奧斯卡失之交臂，也決定了本片日後的曝光度，倘若本片延後一年推出，更可能造就史翠普1978～1983，連續六年的驚人提名紀錄。雖然天時地利沒有站在《喬泰南的誘惑》這一邊，但好歹，偉大的史翠普還是建立出她無人能及的皇朝，當大家都以為人類已經不可能更好的時候，她硬是一再自我突破，豐富了世世代代影迷的眼福。 

當然，以現在的觀點來看，《喬泰南的誘惑》精采非凡的演出，稱之為史翠普火山能量生涯中的一小顆火花也毫不為過，而鮮為人知的本片，亦未嘗不是史翠普暗處伺伏、未能廣獲討論和讚詠的演技寶藏。(假以時日，殺個大家措手不及！)恰似她的每個演出，不可能一次看夠看完，每回反芻，都會有新斬穫。70年代是性格演技男星的天下，尼柯遜、霍夫曼、狄尼洛、帕西諾，各擅勝場，80年代蹦出一個史翠普，掀開一股女性電影潮流，一對四，硬是和他們平起平坐，也造就了潔西卡蘭芝、西西史派克……這些以內心戲見長的女演員，就連前輩莎莉菲爾德、莎莉麥克琳，也因為史翠普的出現，大為整頓表演風格，再創事業第二春。直到現在，從凱特溫絲蕾、蘿拉琳妮身上，都不難看出史氏基因的綿延不絕。至此，史翠普早已掌管了過去30年的表演主流，以及可以預見，往後百年、千年，只要電影還存在、表演還存在，梅莉史翠普將永遠是眾人供奉的信仰。 

還記得去年參加誠品講堂，影評人王志成說，電影史再也不可能有人能夠和史翠普一樣。我想這也是很多人(絕望)的心聲。早在1982年，梅莉史翠普就以蘇菲亞一角，宣布了人類情緒深度的極致，也連帶震撼了80年代以降的藝術文化，隨著近年科幻片、視效片風起雲湧，文藝強片時代眼看無從復燃，時不我予下，日後任何演員想望其項背，恐怕都難。我想梅莉史翠普在我們這一代的意義，是一個指引眾人努力朝她游近的標的，儘管那個高端，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接近得了，但我們仍得著虔誠的心，痛快複習那恆久駐留你我內心深處的神奇火光。

相信對許多影迷和影人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後記：這篇文章後來被轉載到大陸的史翠普討論區，受到熱烈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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