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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日磾」的名字該怎麼念?
2016/12/25 20:15:53瀏覽11405|回應0|推薦1

金日磾是漢武帝時投降漢朝的匈奴人。

提起此人之名,學歷史的朋友大多會念成「密低」。教育部編定的「國語一字多音審訂表」也替「日」字審訂了「ㄇㄧˋ」音,並說:「限於『金日磾』(人名)一詞音ㄇㄧˋ。」然而,若要問起這個「日」字為何念ㄇㄧˋ,大概就沒幾個人說得出所以然了。

歷來的解釋,大致有三種說法。前兩種看不懂也無妨,直接跳看第三節就可以了。

 

一、古音演化

 

有些語言學家從漢藏語的材料進行分析,認為上古漢語的「日」字聲母有讀m-的可能。例如:

 

「太陽」一詞在藏緬語中同源詞的聲母雖多為n-ȵ-,如藏文為ȵi。但是也有的語言還保持m-的形式,如貴瓊語mi33ntshø55,木雅語mɯ35,傈僳語31mi33,僜語(格曼)min35,羌語(麻窩)mun(潘悟雲《漢藏語同源詞研究(一)》)

 

學者認為這些語音標本保存了「日」的上古音值特徵。而且以「日」為聲符的「汨」字正好就念ㄇㄧˋ,也可視為「日」字確實曾有m-聲母的具體實證。

漢藏語研究是現今語言學界當紅的研究範疇,以漢藏語的角度探討這個問題,確實是個值得嘗試的研究思路。只是此說的兩大立論依據,恐怕都有些問題。

其一,的確有某些藏緬語族表示「太陽」義的詞語是m-的形式,但是在漢語族的各地方言卻不曾發現「日」的聲母是m-的例證,那麼如何能夠證明這些保持m-形式的詞語必定與漢語的「日」同源?設若漢語的「日」字確曾有過m-聲母的念法,並且可以表示「太陽」義,那麼為何只反映在「金日磾」這個非漢族人士的名字上,而其他真正表述「太陽」義的「日」竟是靡有孑遺?

其二,此說主張「汨」字以「日」為聲符,並據此認定「日」可讀ㄇㄧˋ音,然而「汨」字源於南方楚系語言,金日磾遠從北方大漠來到長安,為何不取中原雅音譯名,而要遷就南方語音?況且「汨」字也未必以「日」為聲符,《九經字樣.曰部》就說:「汩,音骨,從曰。又從冃者,音覓。冃音冒。俗二字皆從日,並非。」換言之,我們現在寫的「汨」字,右邊聲符本應是「冃」,也就是「帽」的古字,它和「日」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由此看來,古音演化說還需要更多的語言證據與理論建構才行。

 

二、字形訛變

 

漢字的符號結構,很容易在書寫或傳抄的過程中產生變異。例如「曰」字的左上角,最上一筆橫畫本來不和左邊的豎筆相連,並以此與「日」字區隔,但現在我們已不會以筆畫的相連與否來分辨兩字。

那麼,金日磾的「日」有沒有可能也是同樣的情況呢?

有學者從前述的《九經字樣》獲得靈感,認為金日磾的「日」可能就是「冃」字之訛,理由為「冃」是「帽」的古字,正是雙唇鼻音m-聲母,符合一般將「日磾」讀成「密低」的習慣。再從詞義來看,「磾」的意思是古代染繒用的黑石,而古代北方少數民族常常「以繒為帽」,由此就可以讓「冃」、「磾」二字的意義聯繫起來,並進而得到這樣的結論:

 

金日磾的「日」與作為「汨」字聲旁的「日」,其實都應該是「冃」字,後來只是因為字形發生訛變才都寫成「日」字的。這樣一來,關於「日」字讀音的問題,實際上就成了一個偽命題。就是說,我們根本就用不著去研究「日」字怎麼會讀音的問題,因為讀音的其實不是「日」字,而是「冃」字。(史佩信〈再說「金日磾」的「日」字為什麼讀mì〉,文見《古漢語研究》2008年第1期)

 

不過此說最大的問題在於──「冃」一向只是字書之中聊備一格的古字,往往只作偏旁使用,不會單獨成字出現;而在現存的古籍版本裡也找不到「金日磾」本作「金冃磾」的實證。此外,匈奴人名的音譯漢字也未必非有什麼意涵不可,詞義的解釋無法提供更有力的說服。

 

前兩種說法大致如上。讀者若有耐心把這兩節看完,應該可以明白為什麼博士考普考總是考不上了吧?受過學術訓練的人,思慮通常會比較周延細密,但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卻未必能解決問題。

 

三、連音變讀

 

請盡可能以你最標準的國語發音,字正腔圓地讀出底下幾個詞彙,詞彙裡的字要連著讀,不要刻意斷開:

 

難免、雲門、斑馬、金榜、漢堡、煎包

 

有沒有發現哪裡怪怪的呢?事實上,這些詞彙在連讀時,一定會發生語音變化。以下用國際音標表示,箭號前是個別字的發音,箭號後是連讀的發音,紅色是發生音變的位置:

難免〔nan〕+〔miɛnnam miɛn

雲門〔yn〕+〔mənym mən

斑馬〔pan〕+〔mapam ma

金榜[tɕin]+[paŋtɕim paŋ

漢堡[xan]+[paoxam pao

煎包[tɕiɛn]+[paotɕiɛm pao

這就是「連音變讀」──語流裡的某一個音受到另一個音的影響而發生變異。倘若兩個音的性質趨於一致,即為「同化」。前面所舉的例子,就是前一個字的韻尾受到後一個字的聲母的影響而發生同化,它們本來都是-n韻尾,但是緊接在後的聲母卻是鼻音m-或塞音p-,這時口語發音為求便捷省力,我們就會不自覺地讓前面的-n改變音值,變成-m韻尾。

連音變讀可以是後音影響前音,也可以是前音影響後音,端視何者發音容易。金日磾的名字,也是這樣的狀況。

別忘了金日磾是漢朝人。在漢朝,「金」的韻尾是雙唇鼻音-m,「日」的聲母是舌面前鼻音ȵ-。因此對漢朝人而言,連讀「金日」二字就會遇到雙唇鼻音緊貼舌面前鼻音的困擾。這時把「日」的聲母變成m-,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因為這個辦法既可維持「日」字鼻音聲母的特色,也使相鄰二音趨於一致,發音時簡便得多。底下參考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的上古擬音,表示「金日磾」三字的連音變讀:

 

金〔kĭəm〕+日〔ȵĭet〕+磾〔tie

漢代連讀kĭəm mĭet tie

 

是的,道理就是這麼簡單。「日」之所以念ㄇㄧˋ,是受到「金」的-m韻尾之影響,這是發生在此一特定語流中的個別現象,不能據此認定「日」是破音字,這就是為什麼查遍中國古代的重要韻書,「日」字都不曾出現以m-為聲母的念法。另一方面,《漢書》顏師古注、《資治通鑑》胡三省注在替「金日磾」之名注音時,也都只注「磾」字,這表示「日」沒有特殊音讀,否則豈有不出音注的道理?

明代以後,「金」的-m韻尾逐漸轉化為-n韻尾,「日」的ȵ-聲母也開始朝向翹舌音發展,於是原來產生連音變讀的條件也就隨之消失。只是中國人一向有「名從主人」的習慣,古人專名不可輕易改動,於是學生跟著老師念,代代相傳的結果,也就以為「金日磾」本該念成「金密低」。然而這種半調子古音的堅持是否有意義呢?設若朝鮮前領導人金日成(김일성Gim il-seong)的漢字發音可以念ㄖˋ(按照韓語發音,「日」完全有連讀增音成ㄇㄧˋ的條件,但國語沒有。),那麼金日磾又何須非遵循古法不可?

 

 

( 時事評論教育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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