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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08 04:21:00瀏覽150|回應0|推薦0 | |
要搬家了。其實也沒什麼可搬的。克莉克特(Crickett)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抱著一疊衣物衫褲,收進汽車行李箱。再回屋裡一趟,抱起一堆毛巾被褥,再放進行李箱。這就是全部了。 拉開汽車門,克莉克特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喘氣。近來一直都是這樣,走幾步路,爬幾層樓梯,彎個腰,拿個不輕不重的東西,都可以喘得像條老狗。 說到老狗,克莉克特就傷心。她的一條老狗丹丹養了十一年,今年春天卻跑去流浪了。那是丹丹聰明,要是還留在這裡,早就餓死了。這麼一想,又覺得慶幸。 租賃辦公室的荷西來了,檢查克莉克特有沒有把公寓清理過,地毯吸乾淨,馬桶刷得亮晶晶。克莉克特只好又拄起拐杖,陪荷西進屋繞一圈。大熱天的下午,公寓在二樓,給南加州的豔陽烤得熱烘烘。兩人都胖,怕熱,猛擦汗。 克莉克特當初貪圖挑高的天花板而選了二樓的公寓-這個社區的建築也就都只有兩層樓-,這兩三年來卻越來越受不了這熱氣,早就想搬走。沒想到最後竟然在這種既難堪又淒涼的情況下搬家了,倒是始料未及的。 地毯上有吸塵器新拖曳過的痕跡,廚房衛浴都飄出淡淡的檸檬香氣。荷西知道這是克莉克特仔細打掃過公寓的證據,於是滿意的點點頭,拿了鑰匙,簽了字。
荷西要走了。他跳上租賃辦公室的高爾夫球車,一面對克莉克特揮手:「祝妳好運,蟋蟀(Cricket)!」 克莉克特說:「不是蟋蟀,是克莉克特。字尾有兩個t啊。」但荷西已經發動車子開走了,遠遠的又喊:「上帝保佑妳,上帝保佑!」克莉克特說:「傻子,我現在知道了,根本沒有什麼上帝啊。」但高爾夫球車已經跑遠了,荷西沒有聽見。
克莉克特還在喃喃地自言自語:「根本沒有什麼上帝啊。若真有上帝,我也不至於沒地方去啊。」現在她也非走不可了。她跨進汽車駕駛座的時候想,還是這種土色的汽車好,不顯髒。要去哪裡呢,她扶著方向盤,喘著氣考慮了一會兒,考慮不出什麼結果。但覺此地不宜久留,於是把車從車庫裡倒出來,駛離了社區,在大馬路上隨順車流而行。
傍晚,加油燈亮了。克莉克特沒法再繼續兜風,就近停下車,有點茫然。看看窗外,才發現自己行到海邊了。她認得這海灘,沒想到開了麼一大段路了,難怪頭昏腦脹腿酸腳麻屁股痛。當中最強烈的感覺是疲倦。索性把椅背一倒,仰躺下來,不上一分鐘,酣然入夢。
朦朧間有人喊她,一睜眼,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一旁護士端來托盤招呼吃早飯了。盤裡乘著土司和炒蛋,邊上擱著杯酸奶。她這才覺出自己真是餓得很,立刻拿起叉子大嚼起來。護士很和善的看看她,說,吃慢點,別嗆了,妳一邊吃,醫生有話跟妳說。然後醫生進來了,說,克莉克特,我知道妳處境困難,要對妳說這些話我也很為難,但是妳現在積欠我們醫院兩萬多美金,這可怎麼辦呢,我們只能請妳出院了…
克莉克特驚嚇之下,真嗆著了,一陣狂咳,掙扎著爬起來—醫生、護士、一托盤的食物都不見了,自己還坐在車裡。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克莉克特想清醒一下,下車伸了伸腿,涼爽的海風吹得她很舒服。她想擦把臉,記得這附近有個公共廁所,於是拄杖沿著海岸的步道蹣跚走著。
克莉克特來過這裡幾次,都是假日,人擠人的,一不留神還會踩到解了泳裝上衣趴在地上做日光浴的辣妹。沒想到非假日的海灘這麼空,車位隨便停,公廁也沒人排隊。正捧水洗臉,聽見背後窸窣作響,回頭一看,廁格陰暗處有個黑壓壓的人影,背倚馬桶,席地而坐,那形象看來是個長髮篷亂的女人。克莉克特大驚:「才說沒上帝,馬上就見鬼!」急切在胸口畫十字:「天父,我知錯了,救我啊!」
祈禱不靈,那黑壓壓的鬼影緩緩向上伸展,逼近。日光燈照到「鬼」臉上,克莉克特定睛一看,這哪裡是鬼,分明是人,是個邋遢女人。於是壯膽道:「妳做什麼?」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上下打量了克莉克特,放心似地笑了:「沒做什麼,妳肚子餓嗎,想跟我去比薩教堂嗎?」
「什麼?」
「什麼,妳新來的吧,我一看妳就知道了。附近有個教堂,今天星期三,他們有吃的,大部份的時候是比薩、運氣好的話還有中國菜。我帶妳去。」
「妳幹嘛坐在公廁地上?」
「我坐在自家地上也不行嗎,告訴妳,我就住這裡,海灘的廁所,平常整天都沒人,假日太陽一下山觀光客也就散了,就算是人最多的時候,躲在裡面裝做拉肚子就可以矇混過去。住這裡很安全的,警察啦社會局的都找不到這裡。」
「這個、這個…」
「好了,就是這樣,我跟妳一樣無家可歸,交個朋友怎麼樣。」
克莉克特想,我也不過今天才開始無家可歸的生涯,這女人怎麼一眼就看出來,難道我臉上寫字了。這樣想著,才看到鏡子裡,自己一頭灰白的亂髮,也是一副邋遢相⋯
後來,克莉克特跟著住在廁所裡的女人去了比薩教堂。比薩教堂正確的名字是太平洋海灘衛理堂(Pacific Beach United Methodist Church),每個星期三供應吃食給無家可歸的街友。大部份的時候供得是比薩,也因此在街友之間得了比薩教堂的綽號。每個月也供一次現炒現煮、香噴噴熱騰騰的中國素菜,由聖地牙哥慈濟志工贊助。 我見到克莉克特的時候,她已經無家可歸超過兩年。她跟其他街友一起坐在一張長桌子上,桌子上鋪著桌巾,插著慈濟志工從自家院子裡採下來的鮮花。克莉克特把油炸的起司餛飩往甜酸醬裡醮了醮,津津有味地吃著,告訴我她現在過得很快樂。
這個年近花甲的女人,擁有大學學歷,在一家化工公司做了半生的研究員,卻因為中風病倒,無力支付高昂的健保自付額,最後因為積欠住院費用而破產,落得無家可歸。
但是克莉克特告訴我,她現在過得很好。她的三十年職場生涯在與人勾心鬥角中度過,中風倒下的時候沒有一個朋友伸出援手。三年來的無家可歸生涯卻與同病相憐的街友們知心相契,大夥兒每個星期結伴,固定去不同的天主教堂、基督教會、佛教組織,吃飯說笑、領取舊衣、接受理髮和義診服務。她睡在早已發不動的車子裡,在海灘上的公共淋浴間洗澡。剛開始流浪的時候還會做被醫院趕出來的惡夢,現在只要蒙上一件大外套就可以一覺到天亮。她什麼都沒有,但也什麼都不缺。
「丹丹現在一定也過得很好。感謝神,我們有比薩教堂、冰淇淋教堂、甜甜圈教堂⋯」
「我以為妳在失去家園的那一刻,就不再相信上帝了。」
「啊,我是懷疑過耶和華。老實說我現在不知道祂是不是唯一的真神了。不過總有某種神吧。否則我們是無法在這個城市裡生存的。管祂是基督還是佛陀呢。也許兩個都有。這個餛飩真好吃,妳嚐嚐看啊!」
知足的街友,生活在諸神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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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