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攢金慶壽
2021/05/20 01:06:16瀏覽231|回應0|推薦0

第四十三回的回目是「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鳳姐生日,賈母叫榮國府眾人拿出一點錢來為她做壽。可是,正當榮國府一片歡欣,寶玉有心事,原來金釧與鳳姐是同一天生日,他對金釧之死念念不忘,遂到郊外水仙庵撮土為香,紀念金釧的生日。

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寒,不是什麼大病,請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鳳姐來吩咐他預備給賈政帶送東西。正商議著,只見賈母打發人來請,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王夫人又請問:「這會子可又覺大安些」?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纔你們送來野雞崽子湯,我嘗了一嘗,倒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裡很受用。」王夫人笑道:「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賈母點頭笑道:「難為他想著。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鳳姐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去廚房傳話。

為何賈母那麼著緊鳳姐,要為她辦生日?因為她「孝心虔」,先「送來野雞崽子湯」,聽賈母想吃炸雞,又「連忙答應,命人去廚房傳話」。

另外,由「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可見賈母對於食十分講究。

這裡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人請你來,不為別的。初二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

脂批:

賈母猶云「好生樂一日」,可見逐日雖樂,皆還不稱心也。所以世人不論貧富,各有愁腸,終不能時時遂心如意。此是至理,非不足語也。

驟看正文,雪芹作意是不能顯露的。但細讀脂批,重點就出來了,原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是話中有話,暗示過去每一日雖然快樂,但皆過得不稱心如意。「世人不論貧富,各有愁腸,終不能時時遂心如意」這個意思,一直貫穿至第七十六回:

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又第四十三回的回前批:

了與不了在心頭,迷卻原來難自由。如有如無誰解得,相生相滅苐傳流。

不能「稱心如意」(「難自由」),就是因為「不了」、「迷卻」,不懂世間種種本來「如有如無」、「相生相滅」。如何從不能遂心中超拔出來,是《紅樓夢》想探討的一大主題。

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賈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誰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生分的似的。今兒我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麼想著好,就是怎麼樣行。」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道好頑不好頑?」

脂批:

原來請分子是小家的事,近見多少人家紅白事一齣且籌算分子之多寡,不知何說。

夾份做生日,在今天看來,是家常便飯。然而,在清代,這是「小家的事」,大家族所不為。非經賈母口中道出,脂硯齋予以提醒,我們怎知道箇中的動態的轉變?由此可知讀《紅樓夢》幫助了解中國文化的演變和轉進。

另有一則脂批:

看他寫與寶釵作生日,後又偏寫與鳳姐作生日。阿鳳何人也,豈不為彼之華誕大用一回筆墨哉?只是虧他如何想來。特寫於寶釵之後,較姊妹勝而有餘;於賈母之前,較諸父母相去不遠。一部書中若一個一個只管寫過生日,覆成何文哉?故起用寶釵,盛用阿鳳,終用賈母,各有妙文,各有妙景。餘者諸人或一筆不寫,或偶因一語帶過,或豐或簡,其情當理合,不表可知。豈必諄諄死筆按數而寫眾人之生日哉?迥不犯寶釵。

寶釵生日是第二十二回,本回寫鳳姐生日,還有一回寫賈母生日,後來我們知道是在第七十一回,批語乃預告也。

曹雪芹不寫一個一個的生日,而「起用寶釵,盛用阿鳳,終用賈母」,而且「各有妙文,各有妙景」,可見其文筆是鮮活的。

王夫人笑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麼湊法?」賈母聽說,益發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並寶玉,那府裡珍兒媳婦並賴大家的等有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

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沒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姊妹等五六個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個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高年有體面的媽媽坐了。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媽媽告個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世家大族是講究輩份、尊卑的,一絲都不能出錯,以上便是一個例子。

賈母笑著把方纔一席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這趣兒?再也有和鳳姐兒好的,有情願這樣的;有畏懼鳳姐兒的,巴不得來奉承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

寥寥數筆,就把中國人的劣根性暴露出來。

「賈母笑著把方纔一席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這趣兒?」這不是權威性人格嗎?輩份高的出了主意,輩份低的便不得不服從。

「再也有和鳳姐兒好的,有情願這樣的」,此反映中國人重人情,講遠近親疏。

「有畏懼鳳姐兒的,巴不得來奉承的」,這是奴隸性格,討好權貴者以自保 / 獲取利益。

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了。」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並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和李紈道:「你寡婦失業的,那裡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鳳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賬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後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分子來暗裡補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依你怎麼樣呢?」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錢饒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替他出了罷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聽了,都說:「很是。」賈母方允了。

因為要講究輩份,所以夾錢都要符合規矩。

賈母出二十兩。薛姨媽客居,也是出二十兩。邢夫人王夫人是賈母的兒媳,輩份低一級,所以「矮一等,每人十六兩」。尤氏是賈珍之妻,李紈是賈政之子之媳,較疏遠,所以「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

第四十五回:

鳳姐兒笑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乾,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真是如賈母所想,「寡婦失業」嗎?非也,她是「扮豬吃老虎」,用心機耍詐,故意裝成愚弱者,趁機奪取利益。

鳳姐一大串話,說到底是不想賈母破費,為賈母設想。人與人之間關係得以和睦,無非你尊重我,我體貼你,鳳姐、賈母這一對也是如此。

鳳姐兒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忙笑道:「倒是我的鳳姐兒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鳳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占一個,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賴大的母親忙站起來笑說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娘,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侄女兒竟成了個外侄女兒了。」說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來了。

此處是一條大伏筆,伏下鳳姐終於失勢被休的原因。

她一直以來,只知討好賈母,卻與自己的婆婆邢夫人、姑媽王夫人有矛盾,有嫌隙。按道理,她是邢夫人的媳婦,該跟邢夫人親近些。她是王夫人的內侄女,該以王夫人為靠山。偏偏鳳姐以年近八旬的賈母為依靠,結果是雪 (血) 山崩,賈母死了,鳳姐終在邢、王二夫人取賈母而代之時,失去一席之地。

賈母那句「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也很緊要,是一喉兩聲,字面意思是哄得出多了金錢,背後意思是哄得讓出榮國府的話事權。邢、王二夫人汲汲於無聲中奪權,架空賈母。

鴛鴦迫嫁事件,令鳳姐和邢夫人關係惡化。周瑞家的綁兩婆子事件,致使邢夫人當眾奚落鳳姐,而王夫人竟站到邢夫人一邊,使鳳姐受委屈。到抄檢大觀園,是邢夫人直接把繡春囊交王夫人引發,鳳姐竟無可奈何。

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眾媽媽聽了,連忙答應。

賴大,賴嬤嬤之子,賴嬤嬤「年高服侍過」賈府的老主子,又得到賈母的「賞臉」,他才做了榮國府大總管。

賴大有一園子,「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整齊寬闊,泉石林木,樓臺亭軒,也有好幾處動人的」,完全是大觀園的縮小版。大量的錢財累積自然和中飽私囊,從中漁利有關。

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你們也湊幾個人,商議湊了來。」鴛鴦答應著,去不多時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小丫鬟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你難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還入在這裡頭?」平兒笑道:「我那個私自另外有了,這是官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笑道:「這才是好孩子。」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只當小看了他們了。」賈母聽了,忙說:「可是呢,怎麼倒忘了他們!只怕他們不得閑兒,叫一個丫頭問問去。」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賈母喜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多少。」尤氏因悄罵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麼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麼?」鳳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子離了這裡,我才和你算賬。他們兩個為什麼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

「兩個苦瓠子」指趙姨娘、周姨娘。「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指趙姨娘把「一堆銀子」送給馬道婆,以施魘魔法。

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餘。賈母道:「一日戲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請客,酒席又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賈母道:「鳳丫頭說那一班好,就傳那一班。」鳳姐兒道:「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罷。」賈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應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母乏了,才漸漸的都散出來。

「受用一日才算」後有一批語:

所以特受用了,才有璉卿之變。樂極生悲,自然之理。

《紅樓夢》一大宗旨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樂極悲生。鳳姐過生日開心至極,另一邊卻是丈夫賈璉和鮑二家的上床,講鳳姐壞話,說要把她休掉,所謂「璉卿之變」。

復有一批語:

驚魂奪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書全是老婆舌頭,全是諷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謂「痴子弟正照風月鑒」,若單看了家常老婆舌頭,豈非痴子弟乎?

此批重要。《紅樓夢》不只是講飲宴、吃飯、打牌等,它是「反面春秋」,是「諷刺世事」。以為全書只有飲宴、吃飯、打牌等,覺得十分無聊,未免太不了解其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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