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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告假
2021/05/20 00:56:53瀏覽81|回應0|推薦0

素雲請釵黛往稻香村商議要緊事,原來惜春為了畫大觀園圖,需要告假一年。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麼園子圖兒,惹得他樂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別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 說著大家都笑起來。

蝗蟲是專吃農作物,以「母蝗蟲」喻劉姥姥在榮國府「又食又拎」,是寫實,但也很刻薄,嘴裡不饒人。相比寶玉將成窯鐘子送給姥姥,黛玉有階級觀念和身份歧視,無平等慧。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註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

之前釵黛不是和解嗎?此寶釵馬上讚起黛玉來。

據寶釵所見,黛玉厲害在:

(1) 心思靈巧,轉數快;

(2) 有一張「促狹嘴」,懂得用「春秋」筆法將市俗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

寶釵能成為黛玉的知音,自身缺乏些微理解力,都難以做到,所以眾人笑說:「你這一註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以下。」釵黛實在旗鼓相當。

另外,「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反映鳳姐尖酸潑辣。「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反映鳳姐不識字,文化水平不高。

李紈請大家商議該給惜春多少日假,黛玉乘機大發議論,

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裡,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不住。

請注意,又是寶釵先回應,

寶釵笑道:「『又要照著這個慢慢的畫』,這落後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我倒笑的動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

「都是寶姐姐贊的他越發逞強」,惜春當真聰敏,道出了事實。寫商議假日是虛,突顯釵黛情深是實。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

我們知道惜春日後是會出家為尼的。她為何要出家?這裡就看出端倪。

她能力有限,偏偏家庭對她的期望很大,好比畫大觀園圖,她不會工細樓臺,不會畫人物,賈母卻一聲令下,要畫到像行樂圖似的,有人物有園子,此不是強人所難嗎?

大觀園圖可以不畫,賈府破落,惜春就無法逃避,她選擇出家,既是無力的控訴,也是在有限的範圍內好好保存自己。

黛玉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上不能。」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那裡又用的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

黛玉的嘴出名尖酸刻薄,此處又是一個例子。

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麼倒了,急忙看時,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裡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笑個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

每逢有釵黛,必有湘雲,因三人先後為寶玉的伴侶。

曹雪芹寫湘雲,也用了一番心思,不寫其展露才華,偏寫其坐姿不正,失儀跌倒,「原來是湘雲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裡錯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這不是大家閨秀應有的儀態,卻流露爽朗、不拘禮教的女漢子個性。

誰去扶起湘雲?寶玉。他和湘雲更似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

寶玉和黛玉使個眼色兒,黛玉會意,便走至裡間將鏡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見兩鬢略鬆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 (梳髮的小刷子) 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李紈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

若是平時的黛玉,她斷不敢向李紈挑釁,刻下被寶釵讚美,心中歡快,加上嘲笑劉姥姥至樂極忘形,遂一反常態,竟對李紈有些不敬,「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

李紈很知道分寸,有高度的危機感,她先反客為主,將引起眾人大頑大笑的責任歸入黛玉身上,說:「他領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不只於此,她還清楚掌握黛玉心理,「保佑明兒你得一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對滿心兒女私情的黛玉來說,這簡直是刺中要害。

李紈不是省油的燈,黛玉尷尬是必然的。只見

林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

寶釵出聲了,從其說話內容,可見她是個實際辦事的人,許多細節都想得周到。

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象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於桌子擠到牆裡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摺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他。並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去問問那會畫的相公,就容易了。」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去。」寶釵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麼畫?」寶玉道:「家裡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畫這個,又不託色,又難滃,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你一個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緻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並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爖上風爐子,預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張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得從新再置一分兒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這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筆就完了。」寶釵道:「你不該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你也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這個時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兒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寶玉早已預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鬚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頑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絹籮四個,志籮四個,擔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大粗碗二十個,五寸粗碟十個,三寸粗白碟二十個,風爐兩個,沙鍋大小四個,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隻,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實地紗一丈,生薑二兩,醬半斤。」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寶釵道:「這作什麼?」黛玉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的。」眾人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你那裡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薑汁子和醬預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了,一經了火是要炸的。」眾人聽說,都道:「原來如此。」

值得留意是釵黛一段對答。黛玉富幽默感,寶釵學識淵博,各有其優點,各有各的可愛。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了一聲,笑個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裡還有象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眾人不知話內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寶釵原是和他頑,忽聽他又拉扯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廝鬧,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寶釵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髮攏一攏。」黛玉果然轉過身來,寶釵用手攏上去。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思,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裡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幫著你們配。」寶玉忙收了單子。

寶釵又「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又「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不會不反擊吧,偏偏她就是不反擊,那番話,「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聽著教人感動,黛玉何曾會如此央求別人?此反映釵黛的關係已變得非常親厚。

寶玉反應更加有趣,見寶釵替黛玉攏頭髮,「只覺更好,不覺後悔不該令他 (黛玉) 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 (寶釵) 替他 (黛玉) 抿去」,頗有享齊人之福的想望。據此,寶玉對寶釵,也有一定的好感,甚至愛意。

總括而言,整段惜春告假,既是群芳畫像 (寫寶釵學問好、黛玉尖刻幽默、湘雲直爽、李紈強硬不容冒犯、惜春無奈),亦揭示釵黛關係進入一新階段,變得更加親密,此乃寶玉所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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