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曾短暫參加過一個網上的燈謎社，成員多半是來自中國大陸、現居北美的學生或移民，我和他們的交流只限於在網上討論製作猜射燈謎，從來沒見過面，除了博士。

博士和我一樣住在多倫多，一樣愛好燈謎，每年農曆新年前必定不約而同到唐人街年宵市場黎彪先生的燈謎攤上報到。博士是如假包換的博士，他早年來加拿大留學，有化學博士的學位，那時好像在一些政府機構或者學校寫電腦程序甚麼的，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我們見面時，除了談燈謎還是談燈謎，每個人的背景來歷，略知一二也就夠了。

我之所以會加入那個網上謎社，也是博士介紹的。他在社裡面的謎號是「虎友」，我入社後也隨俗取了個謎號，叫阿吉。那時農曆年剛過去，我解釋說是新年圖個吉利，所以叫阿吉，但只有博士知道我取這謎號背後的含義。

唐人街黎先生曾貼出一個謎面：「南方才子」，打一字；各路打虎將猜了好幾天，什麼南方丙丁屬火啦南方朱雀啦，全都沾不著邊，最後被我看出機關在一個「方」字，方就是口，「南方」的意思是口在下面。這個關節一解開，其他就容易了：才子是讀書人，即士；合起來就是謎底「吉」字。這謎既然是我猜中，有那當時適在猜謎現場的燈謎愛好者，不一定知道我姓甚名誰的，卻會把我和這個謎聯繫起來，日後在別的場合遇到我，說不定會脫口而出：啊，你就是那個南方才子…。這樣說來，我自取謎號阿吉，把南方才子四字往自己臉上貼金，應該也不算過份吧。有的人卻比較沒這麼幸運，比方說，有這麼個謎：「自幼命乖舛」，射醫學名詞一，謎底是「小便困難」。猜中這一條的倒楣鬼，日後在別的地方被人認出來，人家也會脫口而出：啊，你就是那個小便困難的…。

博士不但學識淵博，而且腦筋靈活，對猜燈謎來說，後者無疑比前者更重要，博士因此常是每年收穫最豐的人。有一年黎先生以一盞精美宮燈為獎品，獎給猜中總數最多的虎將。重賞之下，一開始大家都亂箭齊發，甚是熱鬧，但幾天之後，好些人就後繼乏力了，只有博士一路領先，而且差距還不斷拉遠，我也只能勉強保持第二的位置，要超越博士卻是力有未逮。最後宮燈眾望所歸為博士贏得，黎先生幾年後退休，博士也就成了繼任春節燈謎主持的不二人選。

可大概就在那時候，我開始不大愛在農曆年到唐人街猜燈謎了，這當然和博士無關。盡管憑良心說，博士的燈謎攤子比不上黎先生的，很大一部份原因是黎先生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一張張筆酣墨滿的謎面貼滿了一面牆，就是不會猜燈謎的人，也不免駐足欣賞，博士卻不會寫毛筆字，視覺效果上便失色不少。但我不再喜歡到唐人街，主要還是因為唐人街已不復往年的熱鬧了。

唐人街開始冷清下來，不是因為少了黎先生的漂亮毛筆字；多倫多的華人移民也並沒減少，可越來越多人選擇住在郊區。住到郊區的華人聚集在一起，逐漸也發展成頗具規模的社區，也有整條街的華人店鋪、商場，可都不叫唐人街，也不叫華埠，都叫什麼什麼中心、什麼什麼廣場。唐人街、華埠好像是甚麼不光彩的標記，令他們聯想起洗衣店、會所、堆滿垃圾的行人道、污穢的後巷，於是他們離開市中心，離開老舊的唐人街，在新開發的社區開他們的手機店、影碟店、精品店，被遺棄的老唐人街就逃不過趨向沒落的命運了。每年的年貨攤雖仍照常擺賣，人流卻比十幾二十年前差得遠了，燈謎也從黎先生連續十天讓好此道者過癮極了的馬拉松大秀，萎縮到只剩除夕和年初一的聊備一格，吸引力大減，因此有好些年我都沒見過博士和其他猜謎的朋友，連那個網上謎社我也退出了。謎社成員多數來自中國大陸，主要使用簡體字製謎，我卻和黎先生、博士一樣，對簡體字很不習慣，以至於排斥。雖然網上謎社很有些高明的燈謎專家，令我得益不淺，我也嘗試用簡體字製過幾則謎，且獲好評，但用簡體字總是怪怪的，有種好像違背了自己原則的不快之感，漸漸地也就不再上那個網站了。

在這段時間，博士仍然不斷製作新的燈謎，以虎友的謎號在網上貼出，供人猜射為樂。有一年春節，這裡的英文報紙製作了一個特輯，介紹中國人過新年的習俗，我驚喜讀到記者在唐人街訪問博士的報導。

後來推想，那年可能是博士最後一次主持燈謎活動了。

兩年前的夏天，一位以前一起猜燈謎的朋友，也是好久沒聯絡了，忽然打電話來，告訴我：博士患了老年癡呆，病情急促惡化，嚴重到不能再上班，幾個月前已提前退休。

老年癡呆？我不能置信：怎麼會呢？那樣靈活、那樣精密的一副頭腦？

是遺傳的，電話那頭說：他爸爸也是這個病。他現在很消沉，你如果有時間，去看看他，開解開解他吧，趁他還記得我們的時候。

我不知道博士住在哪，他的電話號碼我也弄丟了。我可以問那位朋友的，但我沒有；就算見到博士，我該向他說些什麼，又能怎麼開解他？要知道，他是我們之間思路最敏捷、智商最高的一個，對他這樣的人，空泛的安慰言詞有用嗎？

我拖延著，不知道該怎麼做，因此什麼也不做，被動的暗暗等待也許猜燈謎的朋友還會再打電話來，也許他們會迫著我一起去探望博士。可是再沒有人來找我，我也沒有機會解釋為什麼不去看博士，就算解釋了，人家也未必能明白，那其實也是這些年來我絕跡春節燈謎的原因：我不再涉足一年比一年冷清的年宵市場，只因為世界變得太快了，快得令你來不及準備，來不及反應，彷彿你只不過略略一分神，稍稍打了個盹，就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就繁華的都市變成廢墟，靈敏令人羨慕的頭腦變成損毀無用的器官，…我因此選擇不聽不看、選擇遁逃，這樣我至少還記得以前黎先生漂亮的毛筆字、記得歲暮嚴寒仍然熙攘熱絡的年宵市場、記得群雄奪寶的精美宮燈、記得猜燈謎的朋友為一個刁鑽難纏的謎題交換意見的敵愾同仇、連日苦思之後終於破解成功的欣喜若狂……。

我只要記得那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