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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为何夜行军之四
2012/08/13 13:25:12瀏覽77|回應0|推薦3

我的後殖民童年

鍾永豐 刊于《中国财富》2011年10月号

我的後殖民童年記憶的封面,是二叔聽著美國靈魂樂歌手Otis Redding的 (Sittin’ on) The Dock of the Bay,瞇著眼、蹙著眉、嘟著嘴、聳著肩,雙手擺胸前,搖著牛仔褲緊裹的屁股,隨著臃懶的拍浪節奏,跳著他稱霸舞會的黑人舞步。我偷偷記住那張紅膠唱片的封面;暑假結束二叔要回到遠遠的基隆,唸那所被他當成舞蹈學校的海洋大學,那間土磚書房裡的電唱機與唱片,就變成我的專屬世界了。二叔跳舞的樣子,他吹噓的舞會,我沒有興趣,但那唱片一播,哦,立刻有種東西要衝出身體,真像香蕉園裡雨後的泥土,蚯蚓、蜈蚣還有一堆莫名其妙的昆蟲在蠢蠢竄動!

1973年,小四,我不會英文,沒關係!那些封面很好記,都是阿米仔(我們那一帶對美國人的稱呼)誇張、愛現、沉醉的表情。我迷上搖滾樂團The Doors的Light My Fire,放牛時哼著歌中的電風琴短旋律給九歲的童年聽,牛的踩步變鼓點,天空不再寂寞。後來又發現José Feliciano的翻唱曲,靈巧地把本來歌中的狂喜塞進好幾丈深的陰鬱中;原來情緒可以像母親拿手的芋頭粄,一口下去,味道變化有好幾層。我心裡按著這些新發現的喜悅秘密,無人可講,好像母親的心事或她剛醃製的醬菜,只能先擱在最裡面的角落。

二叔放假回來,順便就把聽膩、聽不喜歡或退流行的唱片帶回家。他走後我就一張一張放,記住有意思的唱片。二叔都聽排行榜的美國流行歌,有些歌很無聊,譬如Knock Three Times,什麼敲三下,被布袋戲改成醉彌勒的喝酒歌,同樣無聊。有些歌會在心上跺腳印,譬如日昇之屋,House of the Rising Sun,動物合唱團的那個版本,被布袋戲唱成孝女白琴的送葬歌,不大相干,但還是很糾心。Beatles的歌當然少不了,那首昨日Yesterday的改編本真多!最討厭波爾瑪莉大樂團的改編本,輕得像鵝身上掉下來的碎羽毛。

二叔畢業,按學科,應該跑船,但他喜歡有阿米仔的熱鬧地方。希爾頓飯店剛落腳台北,他跑去應徵,一試便中。二叔口才好,人來瘋,善長人際關係表演,頭髮自然捲,帶點暗紅,鬍鬚又多,中學起便被稱為荷蘭仔;他也真喜歡這稱號。他的自我影像一定是阿米仔,我想,像Tom Jones之類的性感流行歌手,隨便幾首歌,女歌迷就會把奶罩、小內褲扔上來的那種。所以二叔很快就幹上了經理級,聽說小費很多,但那時他已不買唱片了。

二叔出生時日本剛退出臺灣,韓戰爆發第二年他唸小學,美國在臺灣撐起保護傘,他們是第一批吃美援饅頭、啃美援餅乾、穿美援麵粉袋內褲的小學生。國共兩黨的關係進入泠戰,美軍顧問團進駐臺灣,美軍電台成天播送美國流行音樂。二叔唸大學時,模仿、翻唱美國流行樂的歌手、樂團紛紛冒出頭。回家若看到我沉在電視布袋戲或卡通裡,他準會罵聲沒水準,然後正義凜然地把頻道轉給余光主持的「青春旋律」,等張艾嘉、胡茵夢、蘇芮出來美美地翻唱英文歌。

當然,流行樂對唸大學沒幫助。送二叔上大學,靠的是父母親帶著全家種菸草。70年代是美濃菸草經濟的黃金時期,產量佔全臺灣1/4。冬天一到,整個美濃平原烏綠一片,一兩萬人忙進忙出,幾千棟菸樓日夜烤菸。菸草產值較稻米高,但勞動力需求大、工時長,生產過程與售價受政府嚴格監控。父母那輩的菸農稱菸業為「冤業」,無不希望孩子把書唸好,將來坐橫桌辦公,拉全家脫農,因此能唸上大學的,最有資格享受家裡的辛苦資源,況且他們還讓家裡在地方上這麼有面子。

二叔是我家第一位大學生,受父親及祖父疼愛,物質慾最不受壓抑。想要有電唱機跟上流行?好,去買。想載女同學沒摩托車?好,去牽。二叔那一輩的美濃大學生,是我鎮歷史上最跟緊現代流行的一群後生。他們瘋電影、迷美國流行文化,成群結隊遊樂。當然,家裡的農事他們還是得幫多幫少。於是二叔他們便弄來手提電唱機,架在秋收的曬穀場中央,大夥兒圍著跳舞。寒夜在菸樓掌火,他們聽著美軍電台的搖滾樂節目,把偷來的雞、摸來的狗煮成下酒的宵夜。他們是我鎮歷史上僅有的紈褲子弟,菸草經濟的寵兒。

二叔是我們這些土孩子眼中的文化英雄,他每年寒暑假回來是大事。若他興緻剛好,會在土磚書房召見我們,用電唱機為大家播放最近買的唱片,講解最新的流行觀點。「你們聽,那黑人嗓音,拉得多漂亮!」為了說明黑人音樂如何糾結靈魂,他會仰頭瞇眼、雙手抓心。「還有那節奏,碰!碰!碰!」二叔講著講著,就唱跳了起來。我們這些土孩子眼瞪瞪,像在看特技表演。

我家是大耕作的農業家族,有書房這概念是很後來的事。祖堂以外的所有房間,存放穀物、人吃飯睡覺是最高優先。讀書?寫字?飯桌上、屋簷下就行啦!我出生那年,父親的朋友福慶叔從台北帶來一位叫Myron L. Cohen的阿米仔。這位阿米仔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人類學博士生,想研究中國大陸的客家農村,但受冷戰阻礙,不得而入。他跑來臺灣,在中央研究院探詢替代研究地點。福慶叔正好在那兒工作,負責接待他。

福慶叔是客家沙文主義者,他把Cohen拐下來的說辭不外乎「客家保存最多中國文化,而美濃又保存最多客家文化。」父親重義氣,不理母親囉唆就讓Cohen住下來。合院裡剛好有一房人外遷,為答謝母親的生活接濟,讓我們使用他們的房子。父親安排Cohen住在工具房旁,我們稱為「上邊間」的土磚房。他在我們的村子穿梭,展開田野調查工作,成為村子的趣妙風景,後來我們都叫他「孔先生」。

孔先生留下來的笑話大都跟食物有關,譬如我們用來配稀飯的鹹豆腐乳,第一次他是大塊入嘴,害我們家的媳婦驚恐不已;譬如早餐的煎蛋,他出手便是完整一個!「那可是要分成四小塊,而且只有老人家與要下田的人才能夾來吃的呀!」幾十年後母親談起來還在心疼。他研究我們,而我們談他的笑料,也稱得上是人類學交換吧。

孔先生在上邊間住了兩年,離開後裡面留下他買的衣櫥、電扇、十幾張沒用上的相片和一點阿米仔氣息。我們家從此有了書房,愛漂亮的小姑第一順位佔用,她去高雄唸高中後是二叔,然後是大姊、二姊及三姊。輪到我與妹妹時,我們這農業家族中15歲以上的青壯人口,除了父母親那輩的長子長媳必須留下來種田、侍奉長輩外,全都去了城市。現在書房裡有好多文化層了:各種學校制服、教科書,過時的洋裝、大衣,過期的時代雜誌、今日世界、讀者文摘。衣櫥裡有一個抽屜,他們郊遊玩樂的照片全在這兒,還有孔先生參加村裡婚慶被新人請菸的滑稽景像。有時我把自己鎖在書房裡聽唱片,翻著那些來不及參加的盛會留影,心中昇起愁悵的孤獨感,正好聽Hank Williams的 Your Cheatin' Heart。

我小學畢業,大姊上大學,在台北。二叔定期給大姊生活費,要她儘管帶同學去希爾頓找他,他會請吃飯,帶她們見識真正的阿米仔舞會。大姊唸的是歷史系,有民族主義與中國文學情懷,不喜歡浮誇的阿米仔文化,更討厭裝洋賣弄。她也買唱片,但偏愛古典音樂與民謠。古典音樂對我沒什麼作用,但民謠卻令我的品味系統打架。

大姊帶回70年代臺灣民歌運動的第一批唱片,我知道遠方有人發難了。他們要唱自己的歌,但一時間我還沒準備好聽他們的歌;好像不該再用美國流行樂的口味,但腳下探不到新的基礎,怎能有另一種品味?楊弦唱余光中的詩,胡德夫用國語唱自己族裡的歌;都很好,但他們的唱片一放,我的兩隻耳朵就開始辯論:右耳說生澀,不好聽,簡直像藝術歌曲嘛!左耳說應該要支持,不能這樣計較。對我早期的音樂聆聽史而言,大姊帶回來的唱片既是窗口,又是刺痛。

那些民歌唱片裡的附頁說明裡提到美國民謠歌手Bob Dylan及Joan Baez對他們的影響,我猛然想起二叔的排行榜唱片裡有他們的幾首歌。回頭重聽,果真在搖滾樂叢林裡發現一片草原風景。大姊的唱片提醒了我民謠在流行音樂中的重要性,聽著聽著,慢慢領會了一些個性差異:搖滾樂--像Steppenwolf的Born to Be Wild之類的,是在用力吼情緒、慾望,而民謠--像Joan Baez的Donna Donna,則是在敘說故事。

大姊從台北帶回家的,還有幾十本翻譯的心理學、文學及哲學叢書,出自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大姊把它們放在書櫥上最顯目的中央位置,長長一列,對著電唱機上的黑膠唱片。在國中畢業、離家唸高中之前,我翻了幾次,從沒能讀進其中的任何一本,但那些書名:「自卑的超越」、「悲劇的誕生」、「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卻不斷地召喚。我想我一定要上大學,好讀懂那些東西。

 
( 在地生活大台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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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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