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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藝術作為人性的堡壘:白先勇對談陳芳明(上)
2014/01/16 08:52:15瀏覽185|回應0|推薦2
文學藝術作為人性的堡壘:白先勇對談陳芳明(上)
盛浩偉╱紀錄.小路╱攝影
專輯歲末風寒,但國父紀念館附近某處咖啡廳,卻進行著一場熱烈對談。白先勇與陳芳明兩位大師,一位是臺灣現代主義領航人,另一位則是臺灣文學史工程的建設者。跟隨他們精彩的話語,遂彷彿能任意出入時空,一會兒回到一切正要起步的六○年代,一會兒置身即將風起雲湧的1983年,一會兒又回到戰後初期,那個劇烈動盪的大時代裡。但無論何時何地,他們總是關心人性,思考文學,思考藝術、美學、文化。而這種堅持之熱忱,至今始終未滅,如冬夜中一團恆久的火光,照亮黑暗,散發溫暖。

認識夏志清始末

陳芳明(以下簡稱陳)你跟夏志清先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識的?你沒上過他的課吧?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我沒上過夏志清的課。我跟夏志清的淵源,是由於夏濟安的關係。一開始是先看夏志清的文章,談張愛玲的,只從文章認識這個人。後來我剛到美國的時候,有個夏天到紐約,夏濟安在加州大學,那時候剛好也到紐約,我們就一起去看他兄弟,從此我就認得了夏志清。後來我在暑假的時候,在哥倫比亞念,還選了一門英國文學的課。夏志清也在哥倫比亞,那個時候就見面多一點了。這應該是19 4年。我是19 3年出國的,3年那個暑假就去了紐約, 4年又去紐約,就跟他比較熟了。

陳:今年夏先生出版張愛玲給他的信(按:《張愛玲給我的信》,聯合文學出版),裡面有很多註解。我覺得他真的很坦白,很多自己私密的事都直接講出來。

白:對,他沒有忌諱的。他這個人一向很熱情,有赤子之心。他這個人也很誠實,不講假話,不喜歡誰的作品就直接講的。不過雖然是這樣子,可是對剛開始寫作的年輕作家,他看到缺點也不會說「這個不行」;他總是鼓勵的。倒是對已經成名的那些作家,才會講好壞。他嘴巴有時候講得「童言無忌」,可其實內心是很仁厚的。

我覺得他的長處,是相當有創見。他當然也有他的偏見,但絕不保守,也不像很多理論家,只為創新而創新。他是耶魯畢業的,耶魯的英文系是新批評的大本營,像Cleanth Brooks、Penn Warren,都是新批評大將。所以夏志清先生都讀得很仔細,比如他用新批評那一套評古典小說、儒林外史,我就覺得他評得非常好。

陳:尤其他敢把張愛玲的位置放在魯迅的上面。那個時代大家都在談魯迅,他居然把魯迅貶下去。

白:我覺得他就有這種膽識。他也不是反對左派的小說,因為他對吳組緗的小說就評價很高。我想這是受新批評影響,所以他以文論文,不以社會潮流之類的來給評價。他最高的標準還是美學。

魯迅現在看起來,真的,他在文學上的份量稍微弱一點。短篇小說寫得再好,到底格局有限。我想他跟張愛玲比,就吃虧在沒有長篇小說囉。我還有一點看法,不曉得你同不同意。我覺得張愛玲很特別的地方是,她是跳過五四,直接繼承《紅樓夢》、《金瓶梅》、《海上花列傳》。從文學史長遠地來看,她倒是繼承了中國小說的正統,反而對三○年代的五四白話文有點視若無睹。所以她的還比較「正宗」,五四那些還受過好多翻譯的影響。

陳:所以難怪共產黨不喜歡她。共產黨就是透過白話文一路上來,然後開始寫那些社會寫實的。她也不是那個黨的史觀裡「政治正確」的表現方式。不過,我覺得夏志清那一本《中國現代小說史》,到現在還是有影響的。後來書在中國大陸也出版,修理他的學者也很多,可見現在中國的美學,還是趕不上他在五、六○年代寫的東西。

畢竟,中國沒有經過現代主義的洗禮,因為現代主義是非常資本主義、右派、資產階級的,所以他們不可能接受那樣的美學。這種斷裂在新的一代,還是銜接不起來,所以他們就一定要用鄉土語言、農民語言,到今天像莫言也還是這樣。而台灣就是經歷過現代主義的洗禮,我們才完全掙脫了生活語言的白話文;你們那個時代就是把整個說話的方式給改變過來。像你、歐陽子,還有王文興,你們這個世代,就是有辦法把白話的口語,變成一種精鍊的藝術語言。

《現代文學》與創作

陳:在你出國之前,還在辦現代文學的時候,就寫了像《孽子》裡這種被壓抑的、不能說話的族群,後來收在《臺北人》裡。這是我最好奇的地方,因為那時代那樣封閉,很多人在那個時候,都盡量不要觸及這種議題,可是你已經這麼勇敢地去寫了,像是〈月夢〉、〈寂寞的十七歲〉、〈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都可以說是劃時代的。你現在有沒有想過,那是怎樣的一個動力?是自己自然而然內化出來,還是某種程度上也有「挑戰」的意思?

陳:我想,跟我們那個時候的環境、那一代的人,都有關係。我們可以說是戰後第一代成長的,那時好像是在一片廢墟裡,舊的社會價值都崩潰了,剩老一輩的人還抱著那些已經空掉的東西。所以在那樣子的環境之下,就會有一種自我的尋找,開始往「內」看。當然,我們也受了一點佛洛伊德學說的影響,再來,跟我們看現代主義那種求新望變的作品也有關係。那個時候我們好像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吧,覺得應該來個新的五四運動之類的,應該要有新的文學路子。後來,像我、歐陽子、王文興、陳若曦,還有我們同輩的陳映真、施叔青這些人,總是在個人的內心方面,有一種突破性的東西,有的是性壓抑方面的,有的是倫理方面的,其實從某方面來講,對以前的那些價值也等於是叛逆的一代。我是覺得,我們都在想:人的道德、人的社會規範,是必要的;但就像佛洛伊德的《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有了壓抑一定會激起不滿,有不滿就會昇華。我們對那種破壞倫理的衝動都深有體會。

我們那時候思想主要是歐洲來的,像存在主義。我們不是很懂存在主義是什麼東西,可是讀文學,像《異鄉人》對我們是有衝擊的。還有提到同性戀的題材,那個時候在文學上看到的,比如說像Thomas Mann的《Death in Venice》, 或者Marcel Proust的《 往事追憶錄》(按:即《追憶逝水年華》),這些作品對我們也有滿大的震撼。我記得看Virginia Woolf的《To the Lighthouse》, 覺得美得不得了,可是講不出那是什麼東西。那種形式上的突破,對我們有很大的影響。

陳:可是,西方現代文學興起是因為都市文明已經發達,而且資本主義已經成熟,但六○年代的台灣還沒有啊?

白:還沒有,可是台灣有一種政治上的不滿。那種的現實上的壓抑,當我們接觸到這種文學的時候,好像就是心靈上的解放。這個很要緊的。像我們那本雜誌,絕口不談政治,其實本身就是一個,不讓任何政治力量摻雜進這本雜誌。你看我們作家的構成,很有意思,不管是外省或本省第二代、華僑、僑生、大兵,都混在一起的。把我們統合在一起的,就是「文學」兩個字,所以其他一切的分歧,在這兩個字下面,就微不足道了。

六○年代與《臺北人》

陳:在你們那個時候,「性」好像是很大的議題。像王文興〈欠缺〉,寫十三歲的性啟蒙。還有陳映真,就觸及了當時不能談的省籍問題,從〈我的弟弟康雄〉一直到〈鄉村教師〉,也觸及了二二八事件。對了,我就覺得,你跟陳映真兩個人,小說死亡率最高啊,人物動不動就自殺,像〈芝加哥之死〉裡的吳漢魂,那種暗示太強烈了。你們兩個人又同樣都是1937年出生的,非常巧合。

白:我個人的感覺是,那時候,在台灣不大覺得,可是出去以後一看,1949年在大陸的中華民國亡掉了,突然間就好像有一股失落感。當然沒出去以前,也知道,但是暗暗的,沒那麼明確,衝擊也沒那麼大;到了外面去才真正覺得一個世界真正翻掉了。像我在紐約,對於歷史的那些感受,突然就覺得很徬徨。

陳:在《臺北人》裡面,我看了覺得最有感覺的幾篇,其中之一就是〈冬夜〉,那篇實在是太反諷了。一個在海外想回來,一個在臺大的教授想出去。另外一篇,應該就是你在文學藝術最大的突破,《遊園驚夢》。這篇有聲有色,尤其你用力很深,色彩特別豐富。恐怕《臺北人》所有的技巧、所有的精華,都在那篇出現了。

白:我寫《臺北人》的時候,正好是文化大革命。那時候在外面看了很多報導、外國記者偷偷拍的照片,看到紅衛兵拿一些上千年的雕塑「砰」一搥,我就想:完了,中華文明完蛋了。而且你別忘了,那有十年,一年復一年這樣,你講到〈冬夜〉,那時候整個中國的知識份子的處境,我想真的是「冬夜」吧。那時候在台灣的大學教書,也是很沉悶的,言論不自由,薪水低,環境糟,所以我想那時候也是很失落的。至於說國外的那些人,也有他們另外的一種失落。

《遊園驚夢》那篇東西有點特殊,我從頭到尾改寫了五次,前面感覺風格都不對,好像抓不住那種回憶的節奏,後來才覺得可以打破時空的限制。還有崑曲的節奏也給了我一些靈感。我在寫的時候,還拿梅蘭芳的片子來聽,聽他唱的《遊園驚夢》。我是在台灣買到女王唱片出的,橙紅色的,我把它帶到美國去聽。我想也因為寫的是南京,才有那種民國氣象的感情;如果背景是上海,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南京對我也特別,小時候去住過很短的時間,但是意義非凡,因為回南京的時候剛好是抗戰勝利,所以舉國歡騰。

「1983 年」及《孽子》

陳:我在文學史談到1983年,就覺得這是最了不起的一年。你1983年製作的崑曲演出;那一年,陳映真發表〈山路〉,李昂出版《殺夫》,原住民作家田雅各的〈拓拔斯.塔瑪匹瑪〉也入選83年的年度小說選。你的《孽子》也是這一年出版的,那時候還沒解嚴呢。我想先問,《孽子》寫了多久?

白:寫了五、六年吧,七○年代中期左右開始的。最困難的在下半部,傅老爺子這個角色給我很大的困擾。雖然這群人是同性戀的孩子們,可是寫完了以後,我覺得最重要的主題還是「父子」:父輩跟子輩這兩群人的衝突。「孽子」,當然是子輩背負了很多東西,但反過來講,「父親」也承受了同樣的罪孽。想到這兩種力量要怎麼寫,就讓傅老爺子這個角色很難拿捏,所以我寫了一次兩次都不滿意,下半部總共就寫了三次吧。

陳:記得這本書一出來的時候,就立刻震撼文壇。當時我在海外,也趕快請朋友寄來看。那時候就覺得,這本小說,還有〈山路〉,被寫出來,代表台灣有一個新的時代要開始了。因為那個時候還沒解嚴。我常常講,台灣社會沒有解嚴,是文學率先解嚴。

白:你這個觀點要緊的。我想,台灣之所以跟大陸不一樣,那就是因為台灣有文學作思想的前導。還好是國民黨對文學不那麼重視,跟大陸比起來算是控制不嚴,因此台灣有這個自由,文學才能領導了社會的潮流。

陳:所以我一直把1983年看得很重要。因為整個戒嚴體制是以儒家思想、黨國體制、民族主義,來領導這個社會的文化。可是,使這樣龐大的威權體制產生鬆動,卻是從小小的文學想像開始的。這本小說出現,就代表那個體制已經出現縫隙了。其實國民黨已經無法應付什麼文學雜誌,都在應付街頭、社會運動;社會運動危險,文字最安全,但是統治者卻沒有想到文字、文學的影響,是最久遠的。

「同志」在台灣一直是被汙名化的,也是最邊緣的族群,但卻能被這樣藝術的文字所寫出來。用最美的東西去對抗最醜陋的權力,我覺得這是很漂亮的一個翻轉。

白:《孽子》出來之後,慢慢就有朱天文、凌煙、邱妙津的小說,都得了百萬大獎。而且當時同志的電影也出來了。所以「軟實力」真的是從文學這裡慢慢引導出來的。這樣子起來,我覺得,滲透力也比較大。如果一開頭是像社會運動,或法律,就會像前幾天,馬上「對立」就出來了,力道就被打下去了(按:指11 30在凱達格蘭大道上以基督教教會主導的反多元成家活動)。但是藝術的力量就厲害了。

陳:藝術的力量就是心靈跟心靈的傳播,這種傳播是權力看不到的。每個閱讀的人,見面的時候就會討論,討論就會形成思想運動、美學運動。所以我一直覺得台灣很多重要的文學,是把當代人文精神建立起來的基石。

白:在寫那個小說的時候,心中一個想法就是:人生而平等。所以我寫的不光是同志,而且是最低層、最沉淪、流落為妓的,但他們也是人,也有親情的、愛情的渴求。這是在寫的時候,我的立意,有這樣的前提在。

陳:李青這個角色,老師有沒有對號入座?

白:沒有。還真是沒有。完全是創造出來的。當然是見過幾個人,綜合起來的,不是單獨哪一個人。像我知道有一個老兵的家庭,太太是台灣的姑娘,後來結婚,太太就跟著歌舞團跳舞去了,後來兩個兒子去找她。《臺北人》裡演歌仔戲的,靈感也是從這裡來,諸如此類的。我也是無意識間地寫了那些軍眷的生活,真實的情境。現在回頭看,那時候也真的很多這種事情,這種大陸來的老兵,也許結過婚,也許沒結婚的,娶了貧窮家庭的年輕台灣姑娘,又因為語言不通,文化背景也不同,所以很多問題。這個好像也無形中寫出台灣的寓言:最潦倒的老兵、最落魄的台灣女孩,可以說外省人的悲哀、本省人的悲情。

◎作者簡介

盛浩偉

1988 年生,目前就讀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曾獲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首獎、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等,作品曾入選《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一月號351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 心情隨筆校園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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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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