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你終究還是要‘回去’臺灣了呵！”聽說我準備要赴台，一個朋友便在電話裏特意地把“回去”這兩個字的字音拖長了來念。

“為什麼是‘回去’呢？”我提高了聲調連聲抗議地說：“應該是‘去’啦！”學著他的口氣，我也把“去”的字音拖長了來念。

“回啦！回啦！”他半認真半捉狹地又把個 “回”字重複了兩遍，才繼續說：“都這麼多年了，你也該‘回去’看看了嘛！”

“聽好，我是‘去’臺北，‘回’檳城，Okay？”待他把話說完，我也改以認真的口氣回他的話。

“好吧，好吧。”話題轉開了，一場關於“去”抑或“回”的定位之諍，至此也就告一段落了。

話雖然是這麼說的，但我們幾個有著共同的留台經驗的朋友，離開了臺北多年以後，如果提起那城市，往往不假思索地用上了個“回”字。那城市，曾經是貼在近身的生活場景，而今卻已轉成遠在天邊的回憶了：

“哎，多久沒回臺北啦？”偶爾的見面敍談裏，總會有人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回臺北？說話的人一副毫無遲疑且理所當然的口氣，聽者也不會察覺有什麼不對勁的――人生裏頭最美的一段青春歲月，都已經在風塵滾滾之間遺落在那城裏了。遺落在異鄉的美好歲月，有時心底難免會有所牽掛，乃至於偶爾想要“回去”的。

回去，不是因為那偌大的都會裏錯綜轉折的街道巷弄埋藏著什麼眩人目光的繁華囂鬧，而只是想要探視那如煙消散的青澀年歲。時光碎散如煙，但那埋藏著異鄉歲月的老角落，不曉得它們都可還依舊？

當年在車塵滾滾的縫隙裏趕路的當兒，其實從來都不曾懷疑過自己的過客身分的。身在異鄉，當年迫不及待地想趕緊抽身遠離；待離開了那一座城之後，轉過頭來才發覺，原來生命裏最精彩的其中一個段落，已經叫時光趁著我們閃神之際一寸一寸地剪落，然後不聲不響地埋藏在那城裏許許多多的角落了。當年撥不開異鄉的煙雲望不見鄉關而深以為苦，離開了以後，卻也對那裏有著一種剪不斷理不清的情感。回去，那裏當然還是異鄉的，但那裏已然有著一段屬於自己的歲月。而今即令是煙水重涉，當然依舊是回不到從前的了，但即使僅只去看個依稀仿佛，那樣也好的。

“嗯，你還是回來看看吧！”多年未曾見面的李紀祥老師，很懇切地對我說。這許多年沒碰面了，畢業離台以後頭一回跟老師見面，竟然是在自己的家鄉檳城！這久別重逢的情景，當年自己拎著行李步入中正機場時，可一點都料想不到的！

“好好寫一篇論文，其他的我們來安排了，可以嗎？”

“可是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就要收稿了呀！”我說。

“那你就儘快寫呀！寫好就傳過來！我回去馬上把邀請函發過來！”

那時自己正好忙完手上籌辦的一場學術研討會，昏天暗日地忙亂了一個多月，這會兒正想好好地讓自己歇息歇息。從會場所在的吉打州趕回檳城來，就在一大票遠來的人馬臨上機前，李老師跟我在星巴克咖啡座裏，把自己到臺灣提論文的事情說定了。

“哦，好啊。”我一邊答應著，腦海裏即時浮現的，是當年老師在課堂上向我們催促課堂報告的情景。隔了10年的悠悠歲月之後，沒想到還要讓老師再一次來隔海催論文，時光似乎一下子就倒流回去大學一年級還在上“中國通史”的那當兒了！

“要我提出一篇‘臺灣研究’的論文是沒問題的啦，但這樣的話，我不就得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頭，限期完成兩篇性質不同的論文來交稿了嗎？我苦！”

一邊自信滿滿地應允著坐在眼前的李老師，我一邊在心底嘀嘀咕咕地盤算著。但這裏頭，一篇是自己早在半年前就答應下來要與會提出的論文，拖拖拉拉地看著搜集來的資料，於是搞到截稿前的一個月都還沒動筆，說起來，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完全怨不得別人的了！而眼前坐著的李老師，卻是在關愛學生的前提之下臨時提出的動議，即使是截稿的時間如此地緊逼，自己也一時開不了口斷然推託的了！

這樣也好，那就暫且回到異鄉，看看當年自己揮手離開的所在，這幾年來在報頭上和鏡頭前喧喧嚷嚷的囂鬧之後，那裏得生活，究竟有沒有都變成另一副模樣了呢……

“回到臺灣，你打算到那些地方跑跑呢？”話題兜了個圈又轉回來，電話那頭，他還是把個“回”字咬住不放，端看我又著如何回應！

“沒有啦，我這是去開會，又不是專程去旅遊的。”繞過兩人爭辯不休的用字課題，我徑直回他的話。他嘻嘻哈哈地笑了幾聲，只當我對他的說法默認不違了，才又接著說：

“回來寫一點東西讓我們看看吧！這幾年我們在報上看熱鬧的，你人到了那裏，應該有一些不同的體會的吧！”

“這些就慢點兒再說吧，我還得完成兩篇論文，才能搭上北飛的航班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