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天氣驟然轉涼﹐走在河邊步道上﹐驚覺點點金黃已飛上白楊樹梢﹐四周泛起了淺淺秋意。想起於秋天步道上認識的賈伯母﹐「離人心上秋」的詞句﹐悄然掠過心頭。一幌眼﹐那已是八﹑九年前的舊事了﹐歲月不經意地流逝﹐真箇是「不道流年暗中偷換」﹐往事一幕幕於腦海湧現 。

聖地亞山與格蘭德河

附近秋景

聖地亞山頂秋色

那一年從華人眾多的加國多城﹐搬來華人較少的新墨西哥州﹐在所居住的社區裡幾乎全是老外。他們很注重庭院設計﹐每天飯後與先生散步在賞心悅目的花草夾徑間。日久天長﹐對鄰居們的庭院佈置瞭若指掌﹐哪家種些什麼樹﹖栽些什麼花？閉上眼都能描繪出來。有一天﹐看天色還早﹐就跟先生說︰「走！我們今天去遠點﹐跨過界﹐到另一個社區走走。」除欣賞不同的庭院景觀﹐還可彎去它附近的步道(Trail)。

走進那社區﹐經過轉角一戶人家，吸引我目光的是︰這庭院沒有繽紛的花朵﹐除了草坪﹐僅植垂柳一棵。盈眼的綠﹐看來十分樸素﹐但那隨風款擺的柳條兒﹐卻搖出了一份別人家沒有的閑適詩情。忽由屋內傳出一陣隱約的清唱﹐細聽是首國語歌曲﹐唱的人將所有的感情傾注於內﹐我不禁停下了腳步。 那是首扣人心弦的老歌——《恨不相逢未嫁時》﹐係1942年由李香蘭演唱﹐百代唱片公司錄製﹐風靡一時。

冬夜裡吹來一陣春風　心底死水起了波動
　雖然那溫暖片刻無蹤　誰能忘卻了失去的夢

你為我留下一片春的詩　卻叫我年年寂寞過春時
直到我做新娘的日子　才開始不提你的名字

可是命運偏好作弄　又使我倆無意間相逢　我們只淡淡的招呼一聲
多少的甜蜜辛酸　失望苦痛盡在不言中

歌聲已止﹐卻餘音裊裊﹐仍在心頭迴盪。我呆立著﹐先生拉我一把「怎麼？聽完了﹐還不肯走？」「我好想去敲門﹐認識這位唱歌的人。」「哪兒有這樣冒失的？」沒錯﹐在國外注重生活隱私﹐說說而已﹐隨著先生不捨地離開。一路無語﹐依然沉浸在無奈﹑淒婉的歌聲裡。腦海中不斷猜想﹐她是誰﹖能把這首老歌唱得那麼哀怨淒美﹐應該不會太年輕。
 
秋天來了﹐步道旁的白楊樹已換上秋妝。在藍天的襯托下﹐黃澄澄的葉片閃著耀眼的光芒。靜下心來﹐還可聽見樹葉飄墜的颯颯聲。乾爽的空中﹐黃葉舞秋風﹐先生與我怡然地走在一片金燦中。

黃葉舞秋風

步道上騎單車

迎面緩緩走來一對東方老夫婦﹐老太太的銀髮在風中輕顫﹐臉上清晰可見歲月的痕跡﹐但在夕陽的映照下﹐染上的霞彩﹐讓她顯得年輕一些。我直覺她就是唱那首歌的人﹐於是鼓起勇氣冒昧地開口︰「請問﹐你們是中國人吧？是不是住在轉角﹐門前有棵柳樹那家？」他們吃驚地看著我﹐我趕緊解釋「有次打你們門前過時﹐聽到您在唱《恨不相逢未嫁時》﹐所以就猜您是中國人。」此時﹐她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緊抿的嘴角跟著放鬆﹐唇邊的酒窩也漾起了笑紋。看得出來﹐在異鄉的小城﹐不﹗小社區﹐遇見我們這兩個「同鄉」﹐他們倆也挺開心的。彼此交換了姓名。

瞧著他們﹐我迷惑了﹐這樣的神仙眷屬﹐她為什麼愛唱字詞間滿是遺憾的「恨不相逢未嫁時」？難道她嫁他之前已有婚姻的束縛﹖那麼日後她又是怎麼嫁給他的呢﹖按捺住滿腹狐疑﹐與他們揮手道別。
 
我們由初初的寒喧漸至熟稔。相約散步時﹐總見賈伯伯總緊握著賈伯母的手﹐唯恐她摔倒﹐這讓我想起《詩經．擊鼓》裡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賈伯母不時對他深情凝睇﹐更讓我感受到那一刻的凝睇——「瞬間即是永恆」。多麼動人的畫面﹗人一生﹐不管在外面是叱吒商場﹑馳騁疆場或是傲視文壇﹐甚至凡夫俗子﹐所期盼嚮往的﹐不就是回到家有這麼個懂你﹑體貼你的伴侶﹖

有一次﹐當我提及這首歌時﹐賈伯母說那確是她當時的生活寫照。後來她終能與賈伯伯結成連理。愛唱這首歌﹐是憶苦思甜。年紀越大﹐對感情的體會越深﹐越珍惜這段得來不易的相守。看出我的好奇﹐賈伯母承諾﹐以後有適當的機會時會講給我聽﹐並說︰「這中間的曲折﹐夠妳寫成小說。」也許正是這份「曲折」在她心中的份量﹐才會慎重以待﹐要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對的心情﹐才能向我娓娓道來。

尚滿心期待著﹐誰知竟沒機會了！那年冬天﹐我摔斷了腳骨﹐坐著輪椅﹐在家靜養。怕老人家大冷天出門不便﹐婉辭了他們來看我﹐僅偶而透過電話向他們請安。一端跌碎的腳骨﹐無法開刀接回去﹐恁由它自己慢慢癒合﹐好得相當慢。時光飛逝﹐眨眼已是春暖花開﹐再一眨眼﹐竟是夏去秋來。看著白楊樹葉由綠轉黃﹐隨風飛舞﹐驚覺又是一年﹗這場景讓我想起初見他們時﹐賈伯母映照在金燦秋陽下的臉﹐好一陣子沒聯絡了﹐突然很想念他們﹐於是撥個電話過去﹐沒想到賈伯伯告訴我——賈伯母心臟病突發﹐已於兩星期前過世了。

列隊的白楊

電話中﹐聽得出來﹐賈伯伯心中的悲痛。兩人共老的溫馨世界一夕間坍塌了﹐世事真是無常啊！明知——「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不過丟下賈伯伯一人﹐讓他怎麼承受得了﹖放下電話﹐我恍恍惚惚﹐依然不願接受這既定事實﹐心想「她﹐活生生的﹐怎麼‥‥怎麼就這麼消失不見了﹖」人死後﹐究竟去了哪裡﹖很遺憾﹐這千古之謎﹐至今無人能解。面對「死生契闊」﹐生者何堪﹖哪怕朝思暮想盼來了夢中相聚﹐陰陽兩隔﹐怕亦只能是心酸地「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吧﹗

沒待先生下班﹐立刻撐著拐杖﹐一拐一跳地趕到他家致哀。一襲青杉的賈伯伯在院前等我﹐人瘦多了﹐立於風中柳樹下﹐衣袂飄揚﹐令人倍感淒涼。

於廳中﹐見到賈伯母的遺像﹐憶起她淺淺的笑容﹑慈祥的關懷及愛唱的「恨不相逢未嫁時」，我悲從中來﹐忍不住哽咽地唱起——

「冬夜裡吹來一陣春風﹐心底死水起了波動‥‥‥‥我們只淡淡地招呼一聲﹐多少的甜蜜﹑心酸﹑失望﹑苦痛﹐盡在不言中。」

淚眼中﹐向她遙祭上我深沉的哀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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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此句流傳甚廣﹐現今多用來講縱是情深﹐奈何緣淺。惋惜相見相識時太遲﹐已非自由之身。

玆對其原出處﹐說明於後(參自網路—唐詩欣賞)﹕

《節婦吟》 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譯文︰
你明知我已經有了丈夫﹐還偏要送給我一對明珠。
我心中感激你情意纏綿﹐把明珠繫在我紅羅短衫。

我家的高樓就連著皇家的花園﹐我丈夫拿著長戟在皇宮裏值班。
雖然知道你是真心朗朗無遮掩﹐我侍奉丈夫發誓要生死共患難。
歸還你的雙明珠我兩眼淚漣漣﹐只恨沒有遇到你在我未嫁之前。

題解：
這是一首具有雙層面內涵的唐詩精品。在文字層面上﹐它描寫了一位忠於丈夫的妻子﹐經過理性考慮後終於拒絕了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婦道﹔在喻義的層面上﹐它表達了作者忠於朝廷﹐不被藩鎮高官拉攏﹑收買的決心。

喻義︰
此詩另一版本，標題下有“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是當時藩鎮割據中的平盧淄青節度使。當時藩鎮割據者用各種手段拉攏﹑勾結有名文人和中央官吏﹐以此擴張自己的勢力﹐圖謀不軌。

詩中所說“雙明珠”是李師道用來拉攏﹑引誘作者為其助勢的代價﹐也就是常人求之不得的聲名地位﹑富貴榮華等物。作者慎重考慮後委婉地拒絕了對方的要求﹐做到了“富貴不能淫”﹐像一個節婦守住了貞操一樣的守住了自己的嚴正立場。但當時李師道是個炙手可熱的藩鎮高官﹐作者並不想得罪他﹑讓他難堪﹐因此寫了這首非常巧妙的雙層面的詩去回拒他。

此詩富有民歌風味﹐在心理刻畫方面﹐情理真摯﹐描寫得十分細致入微﹐且委婉曲折動人。它所表現的君子坦蕩胸懷，及其在文學藝術上的高妙使它成為流傳至今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