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成員由最早的五人——父母親加上姐弟與我三人，漸增至二十四人。平日大家都忙﹐唯有在聖誕節時方能闔家
團圓，大人小孩齊聚一堂，熱鬧滾滾。所以一待時序進入十二月﹐每個人都興奮得數著日子，期盼佳節快到。
惜三年前父親住院開刀﹐由於眼睛失明﹐聽力亦微﹐枯瘦的兩腿已無力行走﹐經醫生評估﹐將他轉進了長期護理中心。聖誕節來臨﹐曾想過帶他出來過節﹐但又擔心他衰弱的身體禁不起進出室內外的氣溫變化。於此冷冽冬日﹐萬一染上風寒﹐又惡化成別的病﹐豈不是反而害了他？家人幾經反覆商量﹐終於打消這念頭。闔家團聚的圓﹐自此缺了一個角。
移居海外三十多年﹐早已入境隨俗﹐過聖誕節比過農曆新年隆重。記憶中﹐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兩年前由姊姊小女兒潤潤所主辦的聖誕聚餐。
那年﹐她與男友合資買了一棟鬧中取靜的百年老屋﹐趕在節慶前裝修完工。由於任職電視公司﹐企劃家居裝潢節目所累積的經驗﹐讓我們見識到她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力。打掉一面牆﹐讓客廳看來寬敞些﹐調整了房間略顯狹長的感覺。重新油漆數面牆壁﹐大膽採用黑﹑灰﹑奶油色﹐搭配珍珠色造型簡單的家具﹐房子雖重新裝潢﹐卻保有百年老屋典雅莊重的古意。高大的應景聖誕樹﹐靜靜佇立於一角。樹上懸掛的飾品及繽紛燈飾﹐點綴了素樸的廳堂﹐恰似一股活水湧進﹐為百年老屋注入了生命力。
大家嘖嘖稱奇後﹐步入餐廳。新買的大長餐桌﹐能坐十六個人。餐具旁居然還放著每人名字的卡片﹐如此正式！潤潤說﹐餐後這卡片就放入小提籃內﹐方便大家於明年玩「誰是你的神秘聖誕老人（Secret Santa）﹖」遊戲。這是我們近年來的簡化改革﹐抽中誰﹐就只須買禮物給他﹐省掉買二十幾份禮物的麻煩。這卡片真是一舉兩得。
長餐桌上擺著三個大火鍋﹐潤潤很細心﹐不吃羊肉的人坐一邊﹐共用一鍋。姐姐開心地說﹐這樣就不用擔心別人涮羊肉的羶味﹐愛吃羊肉的人立即回說︰「那味道叫鮮！」入座後﹐只見潤潤端出一盤又一盤的火鍋料﹐大家不禁為豐盛的食材連連驚嘆﹐並笑說這叫明年主辦人該如何準備。
開始玩「神秘聖誕老人」遊戲時﹐只見弟弟打開他的禮物﹐是一件大紅色的球衣。他一猜就中﹐是我們家愛運動的老二送的。他立刻穿上﹐邊擺鬥牛姿勢﹐邊說︰「我可不能去西班牙﹐否則牛肯定都衝著我奔過來。」他逗趣的表演﹐讓大家笑得東倒西歪。
每個人都有禮物後﹐潤潤進了廚房﹐額外端出個大紙盒送給婆婆﹐上面放著十二個小玻璃罐﹐細看圓蓋子印有婆婆的照片﹐看起來很專業。照片上的英文字是「Grandma's Hot Sauce」﹐下端是中文「婆婆的辣椒油」。虧她想得出來﹐實在是太有創意了﹐大家齊聲喝采﹐為聚會帶來最高潮。她說大家那麼愛吃婆婆做的辣椒油﹐以後就用這罐子裝﹐省得婆婆四處找瓶子。上面印有婆婆照片﹐供大家留存﹐作為永久紀念。母親當時一邊端詳照片﹐一邊感嘆︰她看來老了﹑發福了﹑頭髮變稀了﹐但在我們眼裡﹑心裡﹐她老人家可是「年輕」依舊﹐是棵永遠不老的長青樹呢﹗
待我束裝返美前﹐母親果真做好辣椒油﹐裝了罐﹐讓我這住得遠的人先帶回去。
記得接過罐子的剎那﹐心裡想的是︰該為嗜辣的父親帶上一罐﹐這輩子吃慣了母親做的菜﹐只要打開蓋子﹐聞到味道﹐他肯定曉得這辣油是母親做的。只是啊‥‥‥雙目失明的他﹐已看不見盒蓋上母親靦腆的笑顏。
一轉眼﹐兩年過了。家家保有的辣椒油罐子﹐幾度被母親裝滿了又空﹐空了又被裝滿。誰料得到身子骨一向硬朗﹐從沒進過醫院的母親﹐兩個月前竟會罹癌了胰臟癌﹗虛弱的她目前正與化療博鬥中﹐無奈地望著玻璃瓶﹐已是有心無力了。
我們都曾試做過﹐可總覺得那味道就是差了那麼一點點兒﹐哎﹗「婆婆的辣椒油」怕已成絕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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