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攝於潤潤的婚禮
婚禮上﹐與母親唯一的一張合影
二0一一年九月底﹐與先生飛赴多城﹐參加姊姊小女兒潤潤的婚禮。夜已深,沒想到高齡八十五的母親竟親自與弟弟一塊兒來機場接我們。乍見身子骨依舊硬朗的母親﹐好高興。到了我們這把年紀﹐有什麼比年邁的雙親猶健在更重要﹑更令人欣慰的﹖
第二天一早﹐我們即去長期護理中心探望父親。由於沒食慾﹐他吃得很少﹐人瘦得只剩皮包骨﹐不過精神挺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九十歲了﹐能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也許是逐漸適應了環境﹐或許是知道已無望﹐他不再開口喊「我要回家﹗」而母親卻依舊引以為憾地說︰「妳父親眼睛瞎了﹐又不能行走﹐要不然早就接他回家了。」
這裡除了有護士照顧﹑醫生定期來檢查﹑公告欄上張貼著每日菜單與節目活動表外﹐還有復健師﹐幫忙做些簡單的運動—按摩﹑拉拉筋﹑活動腿骨等﹐設想十分週到。想著母親在大太陽底下﹐又曬又累﹐帶上父親喜歡喝的湯菜﹐搭乘公車﹐再轉換一條路線﹐才抵達父親處。母親腳步比以前緩慢許多﹐徵詢她意見﹐要不要也申請入住這裡﹖便於照顧父親﹐省得往返路上奔波﹐她說寧願多走動﹐還是住家裡好。
待熱熱鬧鬧地參加完婚禮後﹐我們將所有時間都用來看望父親﹑陪伴母親。看得出來﹐我們的陪伴一掃母親平日的寂寥﹐她笑逐顏開﹐還不時查看日曆﹐直感嘆時間過得太快。我們安慰她﹐反正還有兩個月﹐就會回來陪她過聖誕節了。她告訴我們今年農曆新年在陽曆一月份﹐較往年提前﹐她略為停頓了一下﹐滿臉渴盼地問我們﹐聖誕節回來可否一直待到過完農曆新年才回去﹖想到明年三月初﹐第一次將在我們新墨西哥州舉辦“全美亞裔年度傑出工程師頒獎典禮”﹐身為籌備委員﹐責任感驅使我搖搖頭說不行﹐看她一臉的失望與落寞﹐心裡覺得愧疚萬分。
我們臨走前一天﹐母親清早起來﹐告訴我們她一夜沒睡好﹐肚子不舒服﹐想上廁所﹐又拉不出來﹐已有兩天沒上大號了﹐她說躺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兒就好了。煮好中飯﹐請她吃時﹐僅吃一點點。大媳婦趕過來看我們﹐知道婆婆脹氣﹐貼心地不斷將手心搓熱﹐來來回回數次﹐幫她按在肚子上﹐想緩解她的不適。晚上二兒子帶著全家來看我們﹐還去藥房買了便秘的藥﹐服用後未見有效。已經九點多﹐他們準備回家時﹐我忽然想到﹐若我們明日凌晨走了﹐母親脹痛還沒好怎麼辦﹖我斷然決定﹐趁老二在﹐一塊兒送母親去醫院急診﹐二媳婦則體貼地照顧著孩子先行回家。
掛好號﹐不到十點﹐坐在候診室乾等。雖知道醫院的急診是你急他不急﹐不過牆上的鐘﹐已從十一點到十二點﹐再到一點﹐母親雖有個病床可躺﹐肚子卻越來越痛﹐我們焦灼地不斷詢問護士「究竟醫生幾點會來﹖」她說她也不知道。當得知諾大的醫院﹐那晚夜間急診就只有一個醫生在時﹐我們又氣又急﹐先生忍不住對護士高聲說「你們的制度有病﹐需要醫治﹗」已經兩點﹐母親心疼上了一天班的老二﹐到現在都沒休息﹐要他回去睡。我跟老二說︰「我們還有兩個多鐘頭就得趕赴機場﹐萬一醫生在我們走前都沒出現﹐你若走了﹐婆婆身邊沒個人招呼﹐你不能走﹗」婆婆想了想說︰「去把潤潤找來﹐她還在婚假沒上班。」
當潤潤趕到﹐看見病床上面容憔悴的婆婆時﹐大哭﹐幾天前﹐在她的婚禮上﹐婆婆還十分雍容雅麗。「婆婆﹐妳怎麼會這樣﹖」母親一直像一座屹立不搖的山﹐堅強硬朗﹐是我們大家的支柱。她從沒住過醫院﹐不敢想像此刻她竟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真沒用﹐跟著潤潤一起哭。半夜三點﹐好不容易醫生來了﹐問了些問題﹐人又走了。四點﹐終於來人把母親推去照X光。臨進X光室前﹐我們跟母親道別﹐請她多保重。
急急忙忙趕回母親住處﹐拿了行李﹐趕搭早班飛機。一路上心懸著﹐回到家立即打電話給弟弟。知道大兒子及弟妹等所有家人全都趕來了。弟弟說X光片上﹐排泄物堵塞腸道﹐醫生給她通了便。此時母親已回家﹐吃了點稀飯﹐感覺稍微好了一點兒。翌日﹐與母親通話時﹐她說僅拉了點兒貓兒屎﹐還是不舒服。弟弟說星期一要帶母親去看熟悉的家庭醫生﹐結果他們是就近去看了無需預約走進即可看的診所。醫生說是胃腸型流感(stomach flu)﹐也照了X光。待X光片結果出來﹐腸道依舊堵塞嚴重。於是﹐趕緊又送母親進醫院﹐掛急診﹐做CT掃描。專科醫生說有個瘤﹐需開刀取出﹐立即安排做開刀手術。
懷著忐忒的心﹐等待開刀結果。當晚老二及弟弟於電話中告訴我們不幸的消息﹐母親得了胰臟癌。醫生開刀取出大如腰子的堵塞物﹐至於瘤﹐醫生說癌細胞已大面積擴散﹐母親年事已高﹐怕她承受不了大手術﹐冒險動此手術﹐不如讓她好好活些日子﹐就把傷口縫合了起來。她已不能自行排便﹐給她開口裝了袋子。
放下電話﹐我淚如泉湧。明明知道人總歸會有這一天﹐可是我多麼捨不得她離開呀。她辛勞一輩子的畫面重新在眼前一一閃過﹐我打六﹑七歲懂事開始﹐即深深體會她的苦﹐告訴自己——今生不能讓她有一丁點兒的失望與難過。大專聯考﹐姊姊落榜﹐她陪姊姊一起哭﹐她的眼淚﹐讓我心痛得發誓要好好讀書﹐考上台大。她喜歡女孩子在銀行工作﹐我轉換跑道﹐進了銀行。我這一生是為她而活﹗曾幾何時﹐我的人生裡不再以她為唯一﹖哪怕她希望我聖誕節回來留到過完年才走﹐我都拒絕了﹐我是那麼殘忍地擊毀了她的願望。
自責﹐讓我的心撕肝裂肺地痛﹐眼淚不停地流。坐在電腦前流﹑站在梳妝鏡前流﹑坐在馬桶上流﹑躺在床上流。我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她跟前﹐弟弟告訴我他們決定暫時隱瞞真相﹐不讓母親擔憂。他還說︰「妳要這時候回來﹐豈不露餡兒﹖媽媽還特別叮嚀我﹐叫妳別回來﹐不如把妳那邊該處理的事處理完後﹐回來停留長些﹐不要來來回回地跑。」
每個孩子都是她老人家一手拉拔大﹐都好愛她。大家排定輪班表﹐輪流到醫院陪她。姊姊兩頭跑﹐除了照看父親﹐現還加上看顧母親。誠如弟弟所建議﹐我決定處理完手邊的事 (正在做健檢及照大腸鏡) ﹐就趕去侍候她老人家這最後一程。原先以為極具韌性的母親﹐耐得住一切磨難﹐健朗的她能活百歲﹐沒想到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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