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給我五年時間（生命的華彩樂章５）
◎沈政男

章伯伯幾年前初次來看診的時候，理著平頭，面皮白皙鬍子刮得乾淨，如果把皺紋熨平應該相當帥氣，他下巴微微上揚，表情有些桀傲，講一口略帶鄉音的國語，劈頭一句就是：「那醫學中心讓我等兩個小時，卻只願聽我講兩分鐘！」

於是我講了兩分鐘，問了陪他過來的章媽媽，一位薄施胭脂氣質優雅的老婦人，大略知道章伯伯記性衰退，應該是輕度失智之後，回了他一句：「好，章伯伯，現在開始我聽您講兩個小時。」

章伯伯當然沒講兩個小時，二十分鐘不到就嘴角揚起地說：「沈大夫，不好意思，耽擱你這麼久，後頭還有病人呢！」我很想回一句，「不行不行，您沒講完兩個小時不准走！」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就這樣，章伯伯成了我的忠實病患，不再四處抱怨嫌這換那，每次約診都會如期報到，藥也願意吃。「大夫，您覺得我該吃什麼藥，就開！」充滿信任與托付的一 句。看老年門診最常見的狀況，就是老人家愛看病，說這裡痠喊那裡痛，問診半天，領了藥吃沒幾次就扔到一邊，怕傷肝傷腎就是不怕醫生傷心。

「沈大夫啊，I feel gloomy（我覺得陰鬱），reasoning power（思考能力）不行了。」章伯伯從看診初期就經常提起這句話。失智合併憂鬱，該用的藥我都用了，但章伯伯依舊開朗不起來，沒辦法接受認知功能下降 的事實。這也難怪，他以前是報社主筆，很會寫文章，如今連要把報紙看完都有些吃力。

章伯伯本來就脾氣不好，失智又憂鬱以後，經常對章媽媽大小聲，記性差找不到個人物品就發火，剛吃過藥又要再吃，被章媽媽勸阻又是一陣吼罵。

「唉，沈大夫，能不能再調藥？我看他沒垮我先垮了。」章媽媽有時在背後這樣跟我請求。章媽媽來頭不小，年輕時是國小音樂老師，得過多次優良教師，還在婦女 會帶合唱團，受過蔣夫人表揚，她跟章伯伯認識，就是她到馬祖勞軍時，遇見了過去採訪的章伯伯。但婚後兩人感情平淡疏離，章伯伯因為工作常駐台北，章媽媽留 在中部養兒育女，後來章伯伯甚至在外地有了女人。

少年夫妻老來伴，但假使年輕的時候感情不睦，有過節，甚或把彼此當成空氣或毒氣呢？老了另一半失智失能，需人陪伴照顧，這時候怎麼辦？

幾年下來，我看到章媽媽由怨懟不耐，轉而接受，而照顧章伯伯久了，竟也萌生了新的情份。隨著病情進展，章伯伯已經沒辦法寫字，甚至口語表達都顯得內容貧 乏，跟他聊現在總統是誰？對他有什麼看法？當年擎大筆寫社論的他，只輕蔑地哼了一聲，支支吾吾講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有一次章媽媽帶了兩本章伯伯的文章合輯 來，提供我交談的素材。

「春秋集」，章伯伯的著作名稱，取「孔子著春秋」之意吧。我也算是會寫時事評論，但比起章伯伯鏗鏘有力的文筆有一段不小差距。書上寫著章伯伯出生四川成 都，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對日抗戰爆發以後，曾到杭州筧橋空軍學校開飛機，來台以後在空軍服役一陣子，後來因為受傷轉行改當記者。

「章伯伯，巴金最有名的著作是哪幾本？」我問。章伯伯說他小時候見過巴金，那位中國著名小說家就住在他家附近，我難辨真偽—也無須分辨，失智長者認定為真便為真，硬要灌輸現實只會引發不必要的衝突。

章媽媽退休以後，原本還在教會帶聖歌班，也經常開車去教授日文（章媽媽母親是日本人），但隨著章伯伯記性越來越退化，她逐漸走不開，整天都須陪著他。他們有一個女兒嫁到美國，一個兒子把章伯伯的積蓄拿去做生意敗光以後，沒臉回來，不怎麼理會兩老。

「I feel gloomy!」兩三年下來，章伯伯依舊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但更陰鬱的應該是章媽媽。有一次章媽媽有日本朋友來家裡拜訪，講沒兩句話就被章伯伯把人轟了出 去，直嚷著：「日本鬼子，滾蛋！」還有好幾次章伯伯在家裡大發雷霆，安撫不了，章媽媽只好找警察來幫忙。

漸漸地，章伯伯那張乾淨的臉龐有了鬍渣，巴金的著作串成的口訣，「家春秋霧雨電火寒夜」，也不能完整背出，臉上的傲氣不見，換成了有些渙散的眼神。

「I feel gloomy!」一年前章伯伯最後一次講了這句話，再來的日子裡，他走路緩慢容易跌倒，個人衛生需人打理，章媽媽好幾次回診都問我哪邊的安養中心比較好， 她擔心自己無法再照顧下去了。可是當我費了唇舌說明機構的照顧環境與方式，她又擔心章伯伯住不習慣，「一個人離家住到陌生地方也怪可憐的，算了，再說 吧。」

後來因為藥物改變有限，改成連續處方拿藥，三個月才回診一次，這期間裡由護理師前往家訪，關心照顧狀況。幾個禮拜前護理師跟我說，章伯伯因為肺炎與小中風 住院，出院後身體虛弱無法行走，住進安養中心給人照顧了。聽到這消息，一方面為章伯伯感到難過，另一方面卻也替章媽媽鬆一口氣，八十出頭的她終於可以休息 了。章媽媽的母親活到一百零三歲。

我以為從今以後，章媽媽可以回到教會再從事她心愛的音樂工作，或者重新找回社交生活，想不到護理師跟我說，章伯伯住進安養中心以後，章媽媽每天去看他陪他，似乎不忍心丟下章伯伯一個人。

兩個禮拜前，章媽媽來參加老年日間病房舉辦的家屬支持團體，座談空檔，她走過來遞給我一張紙條影本，說是整理章伯伯的房間找到的，上頭寫著：

老天爺！請給我至少五年的「平淡人生」，也好報答「老妻的老境」，沒有別的願望了。 無用的人— ○○叩首

章媽媽的眼神裡全是滿足，那是我從未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