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阿嬤歌詠十八姑娘 ◎沈政男 今天下午在老年日間病房唱歌給阿公阿嬤聽。病房裡有輕中度失智老人家三、四十位,名為忘憂園,失智後忘憂,記住的都是歡樂。 不要怕失智,人生是苦海,記憶十之八九都是酸澀滋味,忘掉最好。失智患者本身不怎麼苦,苦的都是家屬,說是照顧老人家,其實更為了減輕家屬負擔。失智,最重要的阿茲海默型失智,至今尚無夠好的藥物治療,患者需要的,是在這一條人生的最後下坡路上,有人陪伴扶持,不至於顛簸搖晃,撲跌趴地不起。 我照顧失智阿公阿嬤十幾年,已經擺脫了問診開藥的制式醫療習慣,因為藥物是照顧失智患者,最不重要的一環。沒寫錯,是最不重要。失智患者需要的是陸海空總動員的全面照顧,不是治療,失智至今無法治療,要靠照顧。 照顧比醫療更悠久,在人類還不知道吃藥治病以前,就會照顧了。連動物都知道相互照顧,老象病倒在地,小象會過去用小長鼻子努努龐大但癱軟的身軀,帶來撫慰。 於是我唱歌給失智阿公阿嬤聽。我每周有一個診療時間,圍圈圈我站中央,講些醫療常識,問問老人家有無痠苦病痛,另外每隔幾周跟團隊成員輪流帶領一個活動,講故事,做遊戲,什麼都可以,但我只能唱歌,主持KTV時間。 「來喔!上音樂課喔!」我邊吆喝邊走進眾人圍坐成凹字型的大廳,這時打瞌睡的人紛紛醒來。失智老人家最大的專長就是靜坐打瞌睡,三不五時得用聲光刺激吸引他們,免得白天睡飽了,晚上起來鬧人。 「每個人最少要獻唱一首,不然不讓你們回去!」我正色敬告。這裡大部分老人家,連一首歌都沒辦法唱,不是因為失智,而是沒讀過書不識字,從小到大根本沒學會過任何一首歌。失智以後,有時連美妙音樂都不能引發興趣,不少人整堂課眼神空洞望著前方,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 「跟著打拍子!」照服員一位位鼓勵呆坐的同學。 一個小時的KTV時間,我唱了好幾首歌,幾位老人家看著穿白制服的醫生拿麥克風引吭高歌,似乎感到新鮮,要我多唱幾首。 電視機旁有一位年輕男精神病友幫忙點歌,是樓上復健中心的病友,他歌聲厚實,聲線穩重,偶而開口,總是引來滿堂彩。感想:唱歌跟算數學一樣,都是天生能力,努力沒什麼用。忘憂園在鎮上一棟七層大樓的三樓,原本是公家辦公室,租借來改造而成,一樓是門診,樓上有兒童日間病房、精神病患的康復之家等等。 我唱KTV不必翻來覆去選歌,因為歌本裡的大部分歌我都會唱,除了太新的以外。第一首是陳雷的<往事就是我的安慰>,隨手一翻,看到就點。這類家用KTV有一個很大的問題,也就是音樂都是MIDI,不是真正的配樂,跟好樂迪與錢櫃有不少差距。 第二首本來要唱李泰祥的<橄欖樹>,紀念甫過世的大師,遍尋不獲,突然瞥見<榕樹下>,好吧,反正都是樹。 接著,跟隨住附近的一位阿嬤來病房參加活動的印尼籍看護Yulia,一位瘦高,小腿健美的年輕媽媽,靦腆走來,要跟我男女對唱<夢中的情話>。沒問題,雖然這歌我聽沒幾次。 「夢中叮嚀的話,山盟海誓一句話,望你謹記在心底,我會用真心來交陪……」很感人的一首情歌。Yulia來台幾年,國台語都學得流利,唱起台語歌雖有腔調,卻能掌握歌曲意境。聽到一張外國臉孔努力唱著自己的母語歌曲,令人動容與窩心。 一定把我們的阿嬤照顧得很好,不必問都知道。我看診都不看老人家,看陪同來的家屬或照顧者就知道病情如何,因為都寫在照顧者的表情與舉止上頭。任勞任怨或者應付了事,過度焦慮還是漫不經心,我一看便知。 意猶未盡,又唱了<月娘啊聽我講>,也是很動聽的歌。這歌我平常幾乎沒聽過,但幾次聽人唱過,也學了起來。 然後是一位腦傷後失智,頭髮斑白,嗓門響亮的中年婦人高歌<車站>,我都稱呼她班長,每次有阿嬤上課打瞌睡,我會請她過去叫醒。接著有阿嬤拿著歌詞,以<月光小夜曲>的音樂來唱日本歌<莎韻之鐘>,因為兩首歌的旋律一樣。 阿嬤們唱完,又換我上場。 「我只想唱這一首老情歌,願歌聲飛到你左右……」旋律將我帶回往昔,想起曾經聆聽我唱這首歌的人。我習慣用一首歌在記憶裡拴住一個人。 「雖然你不能和我常相守,但求你永遠在心中……」 (不要忘記,2030年8月5日下午五點,淡水河口渡船頭,不見不散。如果妳先到,先幫我點一盤阿給,一碗魚丸湯,香菜多一點,不要忘記。) 掌聲響起,將我從回憶裡喚醒。最後一首歌是<十八姑娘一朵花>,一位八十歲,記憶只有輕微受損的阿嬤獨唱,字正腔圓,把國語歌詞翻唱成台語,顯然書念得不錯。 阿嬤唱這首歌的時候,會想起自己十八歲時的模樣嗎?想當年青春正盛,嬌豔如花,如今已經滿頭華髮了,人生啊,怎麼一轉眼就過去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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