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不是我的家？
◎沈政男

今年是羅大佑第二張專輯《未來的主人翁》發行三十周年，他在昨天舉行了小型紀念演唱會，但其實羅大佑創作生涯的處女作是將近四十年前，1974年的 ＜歌＞，他當時才二十歲，是中國醫藥學院醫學系二年級學生。這首校園民歌清新優美典雅，旋律簡單卻能蘊含深情，預示了羅大佑即將震驚歌壇的寫歌才華。毫無 疑問的，羅大佑的創作養分第一個源頭就是校園民歌，濃濃書卷氣、淡淡文學味、微微強說愁，這氣息延伸到了他後來的前幾張專輯。

但寫＜歌＞的時候，羅大佑尚未踏入唱片界，一直到1977 年電影＜閃亮的日子＞找他寫配樂，這首舊作才被正式採用。他同時也寫了同名主題曲＜閃亮的日子＞給劉文正演唱：「但願你會記得，永遠地記著，我們曾經擁 有，閃亮的日子……」這歌從第一句就深情濃烈，無一段不優美，一下子就打動了電影女主角張艾嘉，讓她深深折服於羅大佑的才華，兩人很快墜入情網。羅大烈剛 出道那幾年被捧為台灣的鮑伯狄倫，他跟張艾嘉才子才女的組合，似乎也可媲美狄倫與瓊拜雅這對歌壇情侶。

羅大佑的才華不只迷倒了張艾嘉，1982年正式推出第一張專輯《之乎者也》以後，台灣歌壇同聲驚呼：他就是流行音樂的未來！的確如此，羅大佑從歐美流行音 樂借來了民謠與搖滾元素，加上自己的古典音樂背景，開創了既新且廣又深的音樂形式，抒情、懷舊、寫實，更有批判，大開歌迷耳界，也終結了校園民歌年代。那 時最紅的綜藝節目是張小燕主持的綜藝一百，當時侯德建的＜龍的傳人＞曾經雄霸排行冠軍十四周，然而就在李建復穿長袍馬褂字正腔圓演唱完畢，一個頂著捲髮戴 墨鏡背吉他咬字有些含糊語氣憤世疾俗的男歌手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一下子就攫住觀眾的目光。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羅大佑吶喊著，間奏的電吉他撥奏，讓人聯想到了老鷹合唱團的＜加州飯店＞。其實這首歌的歌詞有些浮泛，只聽出 這年輕人很生氣，卻聽不出所以然，倒是1983年在《未來的主人翁》專輯裡的＜現象七十二變＞，以較為寫實細膩篇幅也較大的筆法批判了當時的社會現象。很 不容易的，要寫這樣的歌詞，因為當時還沒解嚴，於是其中有一句歌詞「有人在黑夜之中槍殺歌手」被封殺，改成了「借酒澆愁」。羅大佑在當時成了年輕人的偶 像，我記得那時我念中一中高二，有一次作文課老師出了一個題目「太陽下」，我就引用了羅大佑的歌詞。羅大佑雖然念完醫學系，也當了一陣子醫生，但還好沒有 把時間心力浪費在上頭，給父母一個交代以後就走上音樂之路。

羅大佑在那幾年裡展現了難以想像的創作能量，每一張專輯甚至每一首歌，都那麼言之有物動人心弦，寫＜童年＞，寫＜戀曲1980＞，也寫＜吾鄉印象＞（詞為詩人吳晟的詩），當然也以諷刺的口吻寫＜超級市民＞，把同時代藝人狠狠拋在後頭。

當一個歌手處在創作顛峰的時候，嗅覺是非常敏銳的，一下子就能抓到時代氛圍。羅大佑在1988年發行了《愛人同志》，把創作觸角伸向了劇變中的香港以及中 國大陸，史無前例地以情歌來暗喻中國與香港的政治關係，裡頭的＜京城夜＞一曲戰鼓隆隆，更先知一般地預言了翌年六四事件的動盪。

羅大佑把創作根據地拉到了香港，將目光投向開放中的中國，其實是他音樂生涯最重要的轉捩點，這點不曉得將近六十歲的他能不能體悟。當羅大佑以音樂征服歌迷 的時候，當時台灣文壇也有張大春以天才之姿廣受矚目，然而兩個人都有相同的問題，就是不能真正紮根腳下，創作養分因此有了侷限。張大春在起初幾年寫了幾篇 短篇小說以後，就開始自我重複，流於瑣碎，欠缺血肉；羅大佑也是這樣，他到了香港以後，寫了＜東方之珠＞、＜皇后大道東＞就無以為繼，畢竟不是自己成長的 所在，於是發行《原鄉》專輯，寫台語歌。前進香港以後，羅大佑亂了腳步，經常一魚三吃，一曲套三詞，粵語國語台語，創作力還是可觀，但已不再那麼撼動歌 迷。

羅大佑從1990年代開始退流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搖滾音樂在歐美式微，饒舌與嘻哈逐漸興起，國語歌壇引進新曲風，讓他的音樂顯得有些老氣，而他擅長的批判與懷舊，也因為新台語歌曲，林強陳明章等人的出現，光環不再。

羅大佑雖說號稱創作生涯三十餘年，其實從1994年的《戀曲2000》以後，就沒有深刻的創作了。2004年的《美麗島》口碑與市場都不好，裡頭更收錄了 拙劣的明顯只是發洩偏頗政治立場的三流抗議歌曲。張大春也是一樣，有一陣子一直編故事暗罵李登輝，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幹嘛。

羅大佑的崛起，就在於他站穩了「台北不是我的家」這樣的批判立場，然而他的沒落，是不是有一部份可以歸因於他心底有一種類似「台灣不是我的家」的對於斯土 斯民的疏離感甚至鄙夷感？羅大佑是有思想的音樂家，這在流行樂壇十分難得，可惜的是他不能把雙腳真正踩進台灣土地，不能從中汲取源源不絕的創作養分。

羅大佑的創作毅力也不夠遒勁。鮑伯狄倫或尼爾楊這類傳奇歌手，始終孜孜矻矻埋頭寫歌唱歌，不管作品受不受到歡迎，幾十年如一日，才能一方面保持基本功，另 一方面等待靈感火山的爆發。羅大佑真正努力寫歌大約十二年，就跟他與李烈的戀情一樣的時間，或許這就是他專注度的極限。

雖然如此，羅大佑的音樂才華在台灣流行樂界還是頂尖，音樂成就還是難以超越，直到周杰倫出現。但周杰倫的歌詞大多不是自己所寫，難以稱作嚴格定義下的創作型歌手。


（圖片來源：http://cn.last.fm/music/羅大佑/未來的主人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