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深夜講堂10）
◎沈政男

大一大二（1987-1989）住在男十一舍，三餐大部分在宿舍附設的自助餐廳解決，那餐廳大得像一座禮堂，裡頭排列著幾十組長方桌、長條凳，很是壯觀。那時吃一頓飯約三十五到四十元，可以任選四樣菜，白飯則是隨意吃，我剛從成功嶺下來，當了六個禮拜的天兵，沒學到任何一項軍事技能，就是把胃袋撐大了。當兵出操容易餓，除了吃飯也沒什麼其他享受，每餐都能吞下滿滿兩大碗泛著一股臭撲味的糙米飯，回到正常社會以後，頓時覺得白米飯真是人間美味，隨時都可扒光三碗尖尖白飯，水餃一次可吃五十顆。我高三體重六十三公斤，大一結束的時候已經升到七十二，從此一去不回，除了剛跟紫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談戀愛是減肥的好方法。

那時候還不流行排骨飯、雞腿飯這種單調的中式速食，自助餐都有二、三十道菜可供選擇，但即使如此，還是會吃膩，於是我們偶而會到附近公館商圈吃飯。

嚴格說公館商圈在那年代幾乎沒有像樣的餐廳，那一帶專做學生生意，大都是便宜的飯館麵店。另外一個特點，就是這些店有不少是僑生開的，手藝好，又有點異國風味，可說便宜又好吃。

在公館小公園旁邊巷子盡頭有一家銀座飯麵快餐（旁邊是台大牛莊），103室的馬來西亞僑生室友帶我去了一次，一下子就吸引了我。那店名叫銀座，卻跟日本一點關係也沒有，賣的是港式雞排飯與越南雞腿麵。香港人吃雞排嗎？我不知，但銀座的快餐幾乎沒有配菜，就一塊炸得香酥的雞排，白飯淋上醬汁，再於肉旁點綴幾葉蔬菜就上桌了，對自己的主菜很有信心，沒有台式雞排便當那些吃不了幾口聊勝於無的配菜。那年代已有鹽酥雞，但尚無豪大雞排，要吃到那麼酥脆的雞排並不容易。還有咖哩雞腿蛋麵，香香辣辣，湯頭濃郁，加上又是蛋麵，倒真的有點像拉麵。

新生南路的鳳城燒臘十分道地，叉燒、油雞、燒鴨，每一樣弄得油油亮亮，鹹鹹甜甜，十分下飯。還有煮得綿密不見一顆米粒的牛肉粥、廣東粥，冬天喝粥呼魯魯，暖了腸胃暖了遊子的心。鳳城菜單有幾十道快餐，但其實就三寶的排列組合，生意非常好，假日一位難求，平常也須跟人併桌，上了年紀的服務生穿梭擁擠的桌間，端菜添茶水，活力十足，顧客吃得也起勁，因為等位子的人很多，很有效率的吃飯工廠。

同樣在新生南路上另外有一家翠園越南菜，凉拌雞絲、越式烤肉、炒河粉都做得非常好吃，價錢又是學生負擔得起，又有異國風味，我們幾個同學偶而會過去打牙祭。那年代沒有外勞外傭，中南部也沒有越南餐館，上大學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越南菜。這家後來陸續在公館開了分店，至今還是台北最好的越南菜之一，而且不貴。

吃飽飯以後，我們幾乎都會順便在公館吃碗剉冰，那時附近最有名的就是新生南路的台一冰店，但在羅斯福路地下道出口不遠處的蜜園冰店，冰款種類更多，而且便宜一些，我們比較常去。那年代還沒有泡沫紅茶、珍珠奶茶，夏天消暑都靠吃剉冰，蜜園的花樣極多，超過三十種，有一些很奇怪，例如月見冰，其實就是在冰上加一顆生雞蛋，靠低溫冰熟蛋黃，我記得紫韻點了以後不敢吃，吵著要跟我交換紅豆牛奶冰——她老是這樣，點了名字新奇的食物，嘗了兩口就伸舌頭說好難吃喔，就要來吃我的，下次提醒她不要亂點啦！也沒有用。

如果是吃宵夜，我們都到大學口的麵店，那店其實是麵店與麵攤的混合體，有小小的室內，但客人都坐到馬路邊來。乾麵湯麵乾餛飩湯餛飩都好吃，但最特別就是小菜有十幾種，切一盤堆成小山，海帶豆皮滷蛋還有油亮的甘藍菜，配啤酒最好了。老闆娘有金頭腦，每一桌點什麼小菜都記得，其實那年代做小生意都是如此，沒人在填什麼點菜單，也沒有先付錢這回事，不只代表信任，更有鄰家小店、主顧熟稔的人情味，但台灣人儘學外國，漸漸把自己的好習慣都丟棄了。

學生雖沒錢，特殊日子還是會聚餐，吃點好料，大約每個月有一、兩次，我們會到校門口對面的康園湘菜還是川菜館吃合菜。年輕人胃口好，只要有五更腸旺、麻婆豆腐這類重口味的菜，一大鍋白飯馬上見底。

有兩個人吃飯最不專心，一個是電吉他，不時進進出出要到外面抽菸，那年代沒有禁菸令，但他不好意思在女同學面前抽。我只是抽假菸，不像他成癮，沒有這困擾。

還有一位就是紫韻了，這難養的小孩，什麼都不愛吃，任何食物到了她面前都變得很難吃的樣子，一雙筷子在碗裡攪來攪去，菜上來也不夾，還要紅樓夢在旁邊幫忙，以免被一群發出動物搶食聲音的男生一下子清光。

出了餐廳，每個人都說好飽好飽，經過麵包店沒人有興趣多看一眼，紫韻卻停了下來。這時我都會自動走進去，拎著一條白吐司出來，紫韻看了終於揚起嘴角，知道自己的食物來了。

小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