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深夜講堂 7）

◎沈政男

從升學的桎梏脫出，來到自由開闊的校園，我像第一次進到遊樂園的孩子，玩瘋了。

我幾乎不上課，大一課堂上教的那些高中教材的加強版，連牙縫都塞不滿，白天我窩在文學院圖書館，讀我的葉慈、喬艾斯，與古人神交；那年剛解嚴，時代變革的號角聲隱隱湧現，晚上在男十一舍，把房門一關，與地下社團「噬菌體」的同志，秉燭議論台灣未來，想像革命的豪情，沒注意到考試漸漸逼近。

大一上學期期末考來臨，掐指一算，幾乎沒有一科有把握可以過關，我焦慮得像一隻跳蚤。

微積分教授已經擺明要當我。期中考我考了四十五分，被叫到研究室，那教授身材瘦小，坐在書桌後面幾乎是陷在椅子裡，勉強露出脖子以上，一見到我，教授笑吟吟，臉頰皺紋拉得更長更明顯。他背後書架上擺的不是數學書，而是全套幾十本精裝的《十三經注疏》，我一下子還以為走錯地方。原來他對猜燈謎非常有興趣，工作以外鑽研古文，熟讀中國經典。那次期中考有幾題證明題，我根本不會用數學式說明，於是在考卷上寫起作文，用文字解釋，教授看了覺得很有意思，用紅筆把幾個成語圈了起來（其中有一個是「變動不居」，我心想這是成語嗎？），還誇我國文程度不錯。我看教授聊得這麼開心，想說應該沒問題了，不料約談結束要離開的時候，教授突然正色說：「期末考再考這樣，恐怕危險喔！」期末考前，算一算至少要考七十五分，平均起來才會及格，但我聯考數學才考五十五分，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英文期中考當天，萬年國會「老賊」在台北車站附近的中山堂開會，我趕著要去參加包圍中山堂活動，考卷發下來胡亂撇了幾下就交卷，勉強及格。

生物我很有興趣，跟著同學買了像電話簿那麼厚的原文版經典教科書，Villee 的 Biology，打算直攻課本，不屑讀共同筆記，結果考試到了，原先唸的一些篇章因為讀英文記不熟早已忘得差不多，而共筆臨時要念又有些來不及，兩頭落空。

其他像物理、化學，期中考也考得不怎麼樣，算起來唯一有把握的，竟然只有我最討厭的國父思想了。

我急得念不下書，明明是深冬的夜，全身躁熱起來，在寢室坐不住，於是走到外頭透透氣。我沿著橄欖球場走，轉個彎經過體育館，一路來到醉月湖畔，腦海像著了火，反覆盤算著如果二一還好，若被三二退學就慘了。我不知不覺掏出口袋裡的長壽香菸與打火機，點了火吸幾口，叼在嘴裡邊走邊抽。抽菸是電吉他不久前教我的。

「阿班！」突然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在前方叫住我，我抬頭一看，暗啐了一聲幹！趕快把香菸扔在地上踩熄。

「紫韻，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我說，一說完馬上想到，她應該是出來跟那個資訊系的約會。

「沒有啊，出來走走。」她說。明明就是約會，還說沒有。她又說：「你怎麼了啦？看起來這麼不開心？」

「沒有啊，哪有！」我趕緊擠眉弄眼，把表情鬆懈一下。我一定是看起來愁容滿面了，紫韻才會這麼問。怎麼讓她看到我沒出息的樣子？我又暗自罵了自己一聲。

「不要這樣子嘛！看了好難過，」她說，隨即挨了過來：「我陪你走一走。」

「不用了，你早點回去宿舍休息吧。」

我陪著紫韻，經過共同教室、洞洞館，橫越椰林大道，走回女五舍，校園裡安安靜靜，似乎是期末考的關係，只偶而有單車經過，發出幾聲鈴鐺聲。一路上我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講些什麼，像個呆子一樣。

我不時轉頭偷瞥紫韻，走路還是那副鴨子模樣，同手同腳的，頭上的馬尾晃啊晃的；臉上的眼鏡不見了，這時才發現原來她雙眼皮這麼明顯；雖然是冬天，還穿著牛仔長裙，很淑女的樣子。我想起聯考放榜不久，學長幫我們辦了迎新，聚在某人家裡包水餃，那天紫韻穿著燈籠長褲、布鞋，一頭蓬捲髮，臉上還戴了一副當時流行的青蛙眼鏡，一派小可愛模樣（不是我的型），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覺竟然是：呵，我不會追這女孩！

現在跟她走在一起，我有些後悔，當時真的看走眼了。我恨那副青蛙眼鏡。

回男十一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紫韻會怎麼看我？會不會以為我跟電吉他一樣邋遢，抽菸吃檳榔一堆壞習慣？還是整天憂心忡忡一副沒碌用的樣子？真是的，我威風的時候，你怎麼都沒看見？

一直這樣想著紫韻，反而忘了成績的事，我不再那麼緊張不安，竟然可以回寢室繼續念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