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深夜講堂 4）
◎沈政男

男十一舍 103 室四個角落裡各擺上一張雙層床鋪，住了五個同學，三張書桌頭尾相接排列中央，把空間幾乎占滿，進出房間必須側身縮肚穿越空隙，附帶說聲對不起，借過！

很擁擠的房間，但 K 很愛來。K 很能聊，大夥都在的時候，他一進來隨便找了空椅坐下，聽個幾句就能接上話題，融入情境跟著談談笑笑，看不出是外來者。我見他跟室友聊得高興，轉身讀我的英文小說去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才發現，他不曉得什麼時候挨了過來，倚在我的書桌旁，俯身看我唸些什麼。

「He smiled yellowly…這什麼意思啊？」他好奇地問，臉龐靠得很近。一整頁十幾個英文單字劃了底線，他不問，卻挑了這句。

我再看了一次。「他微笑…黃黃地…」，咦？這句什麼意思？我記得剛剛唸過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不懂，怎麼現在覺得怪怪的？我在心裡嘀咕。

「會不會是笑起來牙齒黃黃的？有黃板牙？」他想了一下說。

我對照旁邊的中譯本，果然如此。我自詡英文不錯，這舉動換作是別人，早認定是炫耀挑釁、凸我的槽了，但 K 沒有給我這種感覺。他講話語氣溫和，眼神含笑，即使開玩笑，力道也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讓人下不了台，反而給人一種拉近距離的親切感。

K 對我的一切很感興趣的樣子，我讀的書、我聽的錄音帶，他仔細地拿起來翻翻看看。他看我桌上擺著一捲高明駿的專輯（裡頭有一首歌，二十幾年後被拿來當軍教片主題曲），露出困惑的笑容，那表情好像是說我怎會愛聽這樣的歌？

幾天後，K 拿了約翰藍儂的《Imagine》專輯錄音帶來送我。那時我也聽英文流行歌，麥可傑克森、布萊恩亞當斯什麼的，但聽了《Imagine》以後，那充滿哲思的歌詞深深打動了我，於是開始補修六○年代以來的搖滾音樂歷史，再也不聽不下高明駿了。

K 沒住宿舍，在外租房子，有時候聊得晚了，他會陪我到男十一舍的自助餐廳吃飽飯再回去。白飯是隨意吃的，我總是在餐盤裡堆出一座米山，操起筷子低頭痛快猛扒，發出動物搶食的聲音，但 K 不同，他不扒飯，而是一口一口從容地夾進口中，緊閉雙唇細嚼慢嚥，給人一種家教很好、很有修養的印象。

大一期中考後，在成功嶺當大專兵剪的平頭漸漸長了起來，那是長大以後，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留頭髮的模樣。我一向不在意自己的外表，洗完澡吹乾頭髮，頂多拿把十塊錢梳子，對著書本大小的方鏡胡亂梳攏幾下，不怎麼打理。

「好帥喔！」有一次 K 突然走了進來，見我對著鏡子梳頭，在背後稱讚了一句，我聽了皺了一下眉頭，覺得怪怪的——以我自己的習慣，再怎麼想奉承一個男生，也說不出那幾個字。但幾秒鐘以後，嗯，我確定自己喜歡這句好話。後來 K 又講了幾次，慢慢的，我開始注意自己在鏡子裡的樣子，記住每一個稱讚我的人。後來我甚至戴起了隱形眼鏡。

K 在台北補習重考了一年，學校附近商圈他很熟。他知道我愛看黨外雜誌，常批評時局，介紹了校門口對面的書攤，跟我說那裡可能有我愛看的書。《四百年史》就是從那裡扛回來的，兩大冊，大紅書皮，我隨手一翻，沒幾頁熱血沸騰起來，欲罷不能。許多我聞所未聞的史事，土地被蹂躪、先人被欺侮的經過，激烈地撞擊眼球，難以相信這世上有這麼不公不義之事，我徹夜捧讀，最後躲在棉被裡咬牙痛哭，不敢讓室友瞧見。

讀禁書是從高中開始，由《宋氏王朝》啟蒙，那書是在黨外人士的選舉造勢場合，從舊書攤買來的。那場閱讀經驗、讀後感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可惡的獨裁政權，用虛假的謊言欺瞞愚弄人民，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讀了《四百年史》以後，更加深了信念：這國家的改革與進步，我不能缺席！

然後我加入，或者說組織了「噬菌體」。還是 K 幫我引介男十一舍裡幾位志同道合的醫學院朋友——他常四處走動，人面很廣。但「噬菌體」成立後，他完全沒有加入的意思，這點我看了出來，也就沒有開口邀請。

加入社團以後，固定有讀書會，那時的學運份子，沒讀點左派是不夠上道的。但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認真把馬克思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