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深夜講堂，No.2）
◎沈政男

K 約我在新開幕的日系百貨（1987年11月）碰面，到美食街吃了午餐，一起坐公車去買輛中古單車，當上下課代步工具。這城市於我完全陌生，K 在這裡補習重考一年，雖非識途老馬，當我的嚮導綽綽有餘。

我們上了公車，投下硬幣嘩啦嘩啦，選了後排座位坐了下來。車子沿著忠孝東路往台北車站行駛，一路上 K 盡責地介紹沿途街景，我靜靜聽著，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國中時代有死黨，一起念書一起逛街整天膩在一起，偶而還會鬧個小彆扭，玩起幾天不講話、看誰先低頭求和之類的小冷戰，之後就很少跟男生這麼靠近地併坐一起、兩人出遊了。一種同性之間，對於身體接近下意識的嫌惡感似乎隨著年齡滋生。幾個禮拜以來，K 常來寢室，倚在書桌旁看我念什麼英文小說，假裝不以為然地挑出陌生單字來考我，隨後又露出折服的眼光，笑笑地看著我，那表情似乎比國中的死黨多了一份我說不出的含意。

車子來到台北車站，是一棟臨時借用的兩層樓建築，方正呆板得像兒童積木成品，旁邊興建中的則是新車站，骨架已成，看得出來是中國宮殿式造型。車子一行過孤伶伶佇立現代街頭的磚紅北門，平交道發出噹噹響聲，公車停在柵欄前，與一群汽機車一起等候火車經過，也等候火車行走路面的日子結束，新時代到來。

「台北好大！」我說。公車坐了半晌，依舊是車水馬龍，這城市的繁華熱鬧似乎沒有止境，我從小生長的台中與之相較，頂多是小鎮。

「嗯，大到像要將人淹沒，」K 搭腔。

下車以後，走了一段路轉個彎，我看到兩旁馬路邊擺滿了中古單車，很是壯觀，K 告訴我這裡是台北有名的「賊仔市」，單車很便宜。果然，我選了一輛寶藍色低把手高座椅變速跑車，學 K 殺價，五百元成交（當時看一齣電影要大約一百元）。K也買了一輛，我們就騎著新買的單車回學校，一路上，那種脫離升學桎梏、考上頂尖學府的飛揚心情，彷彿在車後推著我，越騎越快，無比輕鬆自在。

這心情似乎暈染了校園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使得老舊簡陋陰暗的男十一宿舍，住起來也不那麼不舒服了。四十年代啟用，兩層樓工字型格局，厚牆大窗高天花板，頂著山形瓦帽；室內只有水泥地，牆面白漆幾經粉刷，像塗了厚粉底的老臉。房間裡不要說浴廁，連個洗手檯都沒有，四個角落擺著刮痕斑駁的木質上下鋪，床與床之間夾著衣櫃，床頭擺一張書桌椅子，就是所有擺設了。公廁還可以，浴室就可怕了，一大間空蕩蕩全無遮掩，牆上繞著一圈蓮蓬頭，眾家好漢裸著上身各據一管水柱，邊洗邊忍不住偷瞄鄰人；還好照明只有幾顆昏黃的五十燭光燈泡，遮掩不少尷尬。

吃飯有便宜的自助餐廳，白飯免費吃到飽，嘉惠學子。打電話就很糟糕了，門口有兩具公用電話可撥打，但接電話呢？只有餐廳旁的福利社裡有一支，上百人共用，得靠老闆廣播叫人，「某某寢室某某同學，有您電話！」，然後跑過去接。偏偏通道有磨石子路面，有一次我跑得太快，沒注意路面有些濕滑，轉彎時滑了一跤，跌得四腳朝天，湊巧被從外頭進來的 K 看到了，一旁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