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深夜講堂 6）　
◎沈政男

我從台中到台北念書，大一住在男十一宿舍，房內四個角落各擺放一頂上下舖床組，房中央併排三張書桌，空間十分侷促，但 K 很喜歡來我們房間串門子，倚在我書桌旁，俯身看我讀什麼書，聽什麼卡帶；到了吃飯時間，就一起在宿舍餐廳吃自助餐，就這樣我們漸漸熟了起來。

高中時代剪短平頭，洗完澡從來不照鏡子，因為不用打理，也沒有關心過自己的長相；上了大學留了頭髮，得吹得梳，我開始注意到鏡子裡的自己。K 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第一次被誇讚外表，就是從他口裡說出。

K 是台南人，但國語很標準，講起話來唇舌軟溜，咬字自然流暢，又有一副共鳴很好的中低音嗓子，帶點小鼻音，聽他說話舒服得像耳膜被按摩一樣。他是天生的好聽者，接話永遠那麼恰當，表情專注又放鬆，讓說話的人想要多講；回話總是帶點幽默與機鋒，嘴角揚起小凸別人的槽，很容易拉近彼此距離，又不會讓人下不了台。

台北他比我熟，假日的時候，他帶我坐公車四處逛逛，一起去西門町看電影，吃剉冰，買音樂卡帶。那時最紅的電影是周潤發、狄龍、張國榮合演的《英雄本色》，演兄弟朋友情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類的劇情，主題曲「當年情」非常動聽感人。散場以後，我內心只是有些激動，但我發覺 K 眼眶濕潤，好一會兒沉默不說話。

看完《英雄本色》，我猛然發覺，他長得有些像張國榮。說不上帥氣但溫潤斯文很耐看，白皙且皮膚很好，髮線有些高使得額頭飽滿，而最相像的就是那一副磁性的嗓音了。

大一暑假來臨前，他跟我說會到台中參加一個醫學夏令營，三天兩夜，問我屆時方不方便住我家？我一聽面露難色，因為我家的兩層樓透天厝老舊又狹窄，我還睡在三樓加蓋的房間，木板隔間隔音很差，車聲大得像睡在馬路上，實在沒有多餘的房間給他住。

「跟你睡一起就好了，」他微笑地說。

七月中的一個晚上，吃過飯七點多，我在家接到 K 的電話，他說人在中國醫藥學院，要我過去接他。

「可是我騎摩托車，恐怕載不動行李，」我說。

「行李不用載，我留在這裡的房間就好了。」

我一聽覺得有些奇怪，既然夏令營有安排住宿，為什麼還要來住我家？

我家裡只有母親的五十CC淑女機車，下有單車踏板，前有菜籃那種，要載兩個大男生有些吃力，而且顯得滑稽，但 K 坐在後座看起來十分高興，要我沿路跟他介紹路名、建築，好像到了什麼有趣的景點，其實不過是尋常街景。我轉頭大聲向 K 講話，但風聲車聲的噪音有些吵，K 聽不清楚，順勢湊了過來，差點碰觸到我的臉頰，我聞到他呼出的淡淡口氣，下意識地趕緊把頭撇了回來。

進了我家，母親已上樓入睡，我跟他在客廳聊了一會兒，時間有點晚了不曉得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於是提議外出吃宵夜，他一口答應。我帶他到中華路口的鵝肉攤，兩個人點了幾盤菜，叫兩瓶啤酒，邊聊邊吃。我沒什麼胃口，每逢家裡有客人，我都有些緊張，想著該怎麼招待人家才不會失禮，我一直注意 K 玩得開不開心，沒什麼吃美食的心情。還好 K 似乎吃得津津有味，把一整盤鵝肉清光，骨頭一根根拿起來啃得乾淨，我有些擔心他接下來會吸吮一下手指，還好沒有。

吃完消夜回到家已十點多，我想時間差不多了，又在客廳看了一下電視，等著他說要上樓睡覺，就結束今晚的行程，但他卻完全沒有要休息的樣子，也不理會我有些故意做出的呵欠動作。

「台中有沒有什麼地方晚上可以看電影？」他突然問。

「看電影？」我有些困惑，這麼大的城市怎會沒有午夜場，「當然有啦。」

「我是說 A 片，好久沒看了。」

我有些愣住，但我確信我沒聽錯。這類要求如果提得吞吞吐吐，就會覺得尷尬，給人遲疑拒絕的空間，但他說得那麼坦然，跟提議吃消夜一樣，我臨時要扯謊說我沒看過、不知道哪裡在演，他一定不相信，而且顯得我太沒膽，遮遮掩掩。

我又牽摩托車出門，載著他駛向黑夜街頭。電影院在城市的另一頭，騎了四十分鐘才到，趕最後一場。這裡我高中時代來過幾次，就是演真槍實彈的 A 片。

K 坐在我旁邊，螢幕上是兩種器官做著週期運動的特寫畫面，激情達到頂點，但我根本全無反應，沒辦法專心，因為兩個大男生一起看這種片子，感覺實在奇怪極了。我不時偷覷 K，他沒有其他人那種眼睛發亮、頻吞口水的表情，而是邊看邊皺眉，囁嚅著怎麼跟以前看過的不一樣之類的話。我心裡嘀咕，A片就是這樣啊，我看過幾十片，都是這麼演啊，哪裡不一樣？

看了不到半小時，K說不好看，他不想看了，我只好起身帶他離開，騎車回家。一路上他變得沉默，似乎想著什麼。

那天晚上，我跟他就睡在我家三樓加蓋的木板隔間臥房，原本是我跟弟弟一起睡的雙人床，弟弟不在，讓 K 睡還容納得下。

躺在床上，我要失去意識前看了K一眼，他仰躺眼睛閉著，一動不動，但從身體放鬆與否的姿態可以知道還沒睡著，似乎思忖著什麼。

那晚不知是否喝了點酒的關係，我睡得很沉，一覺到天明。K 睡得怎樣我不知道，但我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他已坐在書桌旁翻看我的書，一副清醒的模樣。

吃完早點，我載 K 回中國醫藥學院，離開的時候，我問他晚上還要不要來，他說不打擾了，睡夏令營房間就好了，這時我感到奇怪，怎麼反而變得客氣了？不過我也不勉強，只說如果臨時改變主意可以再打電話給我，K 點點頭，那表情竟然有些許我從來沒看過的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