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憂與怨 ◎沈政男 今天是端午節,應景地從書架取下應該是高中以後就沒再碰的《楚辭讀本》,一讀屈原的〈離騷〉。《史記》也順便翻出來,因為當中的〈屈原列傳〉,是歷史上唯一關於屈原的歷史記載。 胡適因此懷疑屈原是否真有其人,但太史公應該比胡適可信吧,就這件事來說。司馬遷說離騷的騷,是憂的意思,而屈原寫這首長詩,「蓋自怨生」,說得實在太好。憂與怨,其實就是落落長的〈離騷〉,在華麗繁複的文字背後,一再浮現的情緒基調。 因為這個怨字,再加上屈原在詩中一再以美人自況,說自己愛美愛乾淨,卻不受寵愛,反而輸給爛貨,使得全詩讀起來泛著一股女子受挫的幽怨氛圍,因而幾十年前曾有學者懷疑屈原是與他的君主楚懷王有親密關係的同性戀者,〈離騷〉並非愛國詩,而是一封充滿忌妒之情的分手信。 這個說法乍聽有幾分道理,為此我特別反覆把〈離騷〉讀了幾次——當然主要是讀白話翻譯,比較省事。我的結論是沒有充分證據支持這樣的說法,雖然屈原在詩中將自己比擬成美人,但在後半段也提到了他要離開傷心地,雲遊四方尋求美人,可見美人一詞只是譬喻,不一定有性別與情慾的意涵。 基本上〈離騷〉還是一首政治詩,只是裡頭鮮少描寫屈原的政治理念,而是一再重複抒發自己被君主冷落的喟嘆與失望。〈離騷〉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知道作者的詩作,也是最長的一首詩,更是空前絕後,膽敢大剌剌譏諷君主的詩,屈原的文學成就由此可見一斑。 很可惜的,屈原以後,沒人敢再這樣寫詩,這是中國文學的重大損失。屈原為什麼敢這麼寫?或許有人會說,因為他不想活了,但如果你仔細讀〈離騷〉會發現,〈離騷〉通篇是說,如果不得賞識,他也不想活了,而非有了自殺意念。詩結尾說,「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彭咸是投水而死的忠臣,因而有人認為屈原這時已有死意,然而前面好幾段卻是在說,他透過冥想與卜卦,歸結出天下之大,或許別處可以找到賞識自己的人,因而準備動身前往探尋。 至於屈原的自殺企圖是否肇因於憂鬱症,在〈離騷〉裡也不能得到印證。我反覆在詩中尋找憂鬱症的生理症狀,比如吃不下、睡不好、體力減退等,屈原都沒有提到,反而是連露水與落花都可食用,一大早就想要出門去尋找理想,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 當然司馬遷在〈屈原列傳〉裡後來說屈原投江前,形容枯槁,憔悴不堪,看起來確有幾分憂鬱模樣,但還不能因此就說屈原有胃口、睡眠與體力的問題。屈原如果有憂鬱症,至多是長期鬱鬱寡歡,充滿憤懣與怨懟,但生理症狀有限的輕鬱症吧。 屈原雖然是大詩人,但他的志向主要在政治領域,也有法政方面的才能,可惜在宮廷鬥爭中被別人比下,無法一展長才。爭寵,或者說獲得上級賞識,是政治人物生存發展的基本技能,這不是君主時代才須具備,即使到了今天依然適用。如果屈原再世,活在今日台灣,這麼容易就因為失寵而懷憂喪志,那麼仕途之路也不會多麼順遂,當不了大官。 同樣的,在上位者的識人之能也是一種才華,古今皆然。一位成功的領導者必定是一位識人健將,一下子就可以看出誰可以幫助自己發展組織,誰又是巧言令色的草包。 〈離騷〉的句法,大致上是六字加六字,中間加個「兮」字來做語氣的接續與串聯,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點沒人解釋過。我認為乃因那是紙張尚未發明的年代,口誦成了主要傳遞方式,詩必須寫得容易背誦,因而兮來兮去,方便口述。其實楚辭這種文體裡也常用「而」、「與」這樣的連接詞,這是講求精簡的詩體不應出現的。 屈原是公元前三百年的人,能在那樣的時代寫下長詩,放諸人類文學史都是璀璨的成就。他另有一首〈天問〉,連問了一百多個宇宙人生問題的哲學詩,與〈離騷〉全然不同,可見他的文學才華多麼驚人。端午節被定為詩人節,不是沒有道理。屈原在生之時雖然抑鬱不得志,但死後文學作品永垂不朽,他的憂與怨,已經被千古以來的無數讀者分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