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白条

在搬到貢院後13號的第一天，也就是顧大姐帶我端著銅盆提著小桶到河邊取水那次，臨近小河看到一戶人家，泥屋草舍，庭院雖然侷促，卻蔭翳濃密，連柵欄柴扉也被花圍蔓繞，讓人感覺很是清新。
 
那天，這家的大小子，正光看身子盤腿坐在貢院牆根的陰涼裡抱孩子。在他腿上、腳上、肚皮上都留下灰白色的泥片，是下河洗澡沾上的。有些地方，泥片被撓下來，皮膚上還留著下白色的指甲印，他手裡抱著同樣一絲不掛的弟弟。他目無表情地看著我們，但我對他家清新的宅院卻充滿了好奇。心想這戶院子裡種著雛菊，花缸裡養著睡蓮的人家，一定趣味無窮。機緣湊巧，不久我便真成了這家院子的常客。

一天下午，父親帶我到河邊去玩，看見一個男人正在釣魚，他旁邊坐著仍然抱著弟弟的大小子。
這人釣魚和一般方法不同，他的魚竿不停在抖動，一會兒一條，一會兒一條，都是三、四寸長，柳葉形的小魚。他身旁的一只水桶裡魚已經不少。父親看的入神，就問他這是什麼魚？那人說這魚叫白條，是一種吃浮食的魚：“我的魚竿顫動，魚食就在水皮兒上，它們容易看見，看見就吞鉤。”

父親嘖嘖稱奇。那人卻說這魚不好，這魚瘦：“我釣這魚是因為多，來得快。”他說：“都是一巴掌長的魚，鯽魚能有半斤，這魚最多一兩。”


兩個人就攀談起來。臨別他非要父親把這桶魚帶走，說用面粉裹了，油裡炸焦，連刺都是酥的。父親不受魚也向他道謝。這人是個藕農，我在前邊第八節《詩意棲居》部分提到的宋先生就是他，抱著弟弟的大小子就是濟生。

但是，我和濟生之間卻產生了矛盾。一次我在他家裡玩，正趕上宋先生從藕池裡做生活回來，照例帶家來一些雜魚，但其中有一條很大的鯽魚，活蹦亂跳的。宋先生把那條大魚放到我手中說：快跑回家去，放到水裡能養活。

我太激動了！因為這是一條很大的活魚，想到我會養著它而激動萬分。我捧著這魚往家裡跑。我聽到濟生哭了，他的哭聲是高八度的，像吹喇叭，他哭著喊：“俺也要大魚嘛！俺也要呢！……”但是我不會還給濟生，我跑得飛快。

我和濟生的矛盾繼續發生。

有一天早晨，張二爺挑水回來，一只小獅子狗跟著他跑進院裡。這小狗好像熟客一樣穿堂入室，到處聞聞嗅嗅，還跑進廚房兜了一圈，毫不認生，大家都驚奇：這小狗是哪裡來的呀？但我知道，這狗是濟生家的，我在他家常逗它玩。我說：“我知道，它叫期米……”

我話還沒說完，宋先生敲門進來了。他說這狗本來就是這院子的。說在我們搬來之前，貢院後13號住一戶日本人，是他們養的狗，期米是日本名字。這兩年（宋先生幾乎是耳語說）鬼子不是前線吃緊嗎，半年前頭這一家就退房回了東洋了，期米就成了野狗，我大小子把它揀回家去。我在想，我們也不是養這號狗的人家，就把它抱來了。你們看，它在你家熟門熟路！

我說：“期米好極了！它還會耍把戲呢！”我見過濟生訓練它，用手在空中畫個圈兒，喊：“期米滾一個！”它就會在地上打個滾。我也如法炮制，它果然也利索地打了個滾兒，逗的父親母親都樂。母親說這麼好的狗我們就留下吧。我當時就蹦了幾個高。說到給些報酬，宋先生無論如何不要。

宋先生告辭剛要出門，濟生哭著就跑來了，說期米是俺拾的，是俺養的，俺還要哩！宋先生說咱家養不了這種狗！說著在濟生脖子後頭給了一巴掌，強拉著他出了門。門外響起濟生吹喇叭似的又尖又細的哭聲。

母親感到過意不去，知道濟生也到了上學的年齡，就送給他石板、石筆、大仿本等文具，做為補償。但濟生還是報復了我。

不久，我在河邊玩，濟生抱著小弟弟也來了。哥哥和弟弟照例都是紋絲不掛。濟生走到我跟前，放下弟弟，讓他自己在地下爬。濟生說：“俺捏住你的鼻子，你伸不出舌頭來，信不信？”我說：“不信。”濟生說那咱就試試。

他捏了我的鼻子，我伸出舌頭，他把一撮泥撒在上頭。這下我吃了虧，於是大哭。我的哭特點和濟生吹喇叭不一樣。我聲音大，但是低八度，哇、哇，就像大明湖的蛤蟆被皇帝噤聲二百年一朝解除，忽然大鳴大放一樣。

我的哭聲連濟生媽也聽到了，她提著飯勺就衝出門來，一看情況，問也不問，照濟生頭上就是一勺。這次濟生沒吹喇叭，而是一頭扎進水裡沒了蹤影。我含著一嘴泥給驚呆了，看著河水逐漸復歸平靜，一直也沒見濟生露出頭來。濟生媽卻說別管他，他是條泥鰍變的。果然，到了濟生家，宋太太給我舀水嗽口的時候，濟生也一身泥回來了，鼻子尖和小雞雞都在滴水。

濟生這把泥在我嘴巴裡想當鹹澀，所以乞今我知道濟南大明湖周遭是一種鹽堿化的土壤，也許正是這土適宜蓮藕的生長？濟生給我吃泥的事，我從來設告訴父母親，那天濟生也收獲了他母親一飯勺，光腦袋上起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