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回光:(十三)龍起壩
張二爺張順識字,我就在他床頭看見過繪有古代武將和美女的線裝書,書名我不認識,後來我想可能是《繡像薛仁貴征東》等書吧。但我就是不相信他識字,起碼我認為他不如我識字多。我一定要試他一試。有一次我寫了一個大大的紅字給他認,小時候我明顯地喜歡紅色。正在廚房裡做貼糊餅的張二爺接過字去立刻讀出來:“紅,紅,紅……”他一口氣說了一串紅字。我大奇,沒了脾氣,就看他做糊餅。
那時候家裡燒柴灶。一只大鐵鍋固定在灶口上,張二爺在灶裡加好柴和地瓜干(當時日本人當糧食配給中國人的霉爛的地瓜干只能當燃料。玉米面和小來面也配給一些,很少)就拉風箱把半鍋水燒開,又用開水和小米面,做成手掌大、手掌厚的牛舌餅,沿鍋貼一圈。貼好後把籠帽一蓋,又咕噠咕噠拉起風箱來。不一刻,香味就從籠裡冒出來,餅子好了,一邊是焦的,一邊是蒸的,還留下張二爺四個大指頭印。他揭了一片焦殼給我吃,吃的我燙牙又燙手,但真香。離開濟南後雖然和玉米面、小米面的緣分幾十年沒斷,但再也沒吃過貼糊餅了,因為設有了風箱、柴鍋這套設備。
張二爺猜出了“紅”字,但我還是不承認他能識文斷字。不久我又用一個更復雜的“園”(正體的)字考他。我會寫這個字是因為趵突泉剪子巷裡有一家醬園叫“半畝園”。半畝園醬園的天井裡有一眼邊長只有五、六尺的泉池,池裡養著一條極大的鯉魚。這魚大到在池子裡己經無法轉身,眼睛也像蒙了白膜,據伙計說它已經瞎了,下食要落到它嘴邊方能吃到。半畝園是一家百年老店,據說這條魚是第一代東家在醬園開市時放生到池子裡的,現在也有一百多歲了,難怪它個兒這麼大,而且兩眼已瞽。我經常吵著母親帶我來看魚,母親也只好照顧一下他們的生意,買個包瓜或謨茄等醬菜回家。一來二去我也把“半畝園”這三個字學會了。父親講,有一首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他說“半畝園”的取意就在這詩的第一句。父親還知道很多掌故,說半畝園開業之後,都覺這店名雅,跟著就有什麼一畝園、二畝園、三畝園等鋪子開張,這就屬東施效顰了。
這“園”字也沒考住老張順,他又是一口氣說出一串“園”字回答我。我於是又給他寫出一“藥”(正體)字。這是我會寫的最難的字了。也是父親教的一首詩裡的: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字也被他認對了,我大奇!
父親說,你要想考倒張順,要到念中學吧。張二爺說,跟了老老爺(指我爺爺。張順是我爺爺的書童)這麼些年,別的沒學會,就學了幾個字。
搬家到貢院後不久,天就大熱了,晚上張二爺搬一張竹床睡到當院。有一天早上,顧大姐跟母親閑話,說張二爺在院子睡覺,夜裡看見龍起壩了,還說是張二爺一大早告訴她的。
我問母親什麼是龍起壩?母親說她也不懂。顧大姐說龍起壩就是龍到天河裡喝水。我立刻就問了一連串問題:龍為什麼要去天河飲水?龍和街口龍王廟壁畫上的龍一樣嗎?龍有多大?是飛還是走?……顧大姐招架不住,連說幾個不知道。我心想他們都是一問三不知,我還是要問張二爺本人。我就到廚房去找他。
在廚房見到他我就問他真的看到龍起壩了?張二爺說他看得真真的。
我說:“顧大姐說,龍起壩就是龍到天河裡飲水,它口渴是嗎?”
張二爺說:“龍要布雨呀,布雨就要帶水,龍起壩是帶水。”
我問:“布雨就是下雨,對嗎?”
張二爺說:“八少爺就是聰明!”
我又追問:“你看見龍起壩有幾條龍?”
張二爺說:“只一條,一條就夠了。龍多了就壞萊了。五龍治水、九龍治水天下要遭災了!”
“為什麼?”我又問。
“開飯,開飯……”
張二爺喊了兩聲“開飯”就端菜端湯還讓我端著貼糊餅到飯廳去了。
吃飯的時候我就想,張二爺真有學問,什麼都知道,怪不得我考不住他。
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讓顧大姐把一副帆布行軍床支到院子張二爺的竹榻旁邊,非要也看一次龍起壩。當然遭遇全家人反對,但我是小孩我怕誰!執拗起來他們都做了讓步,這一晚我和張二爺睡在當院。
張二爺赤膊坐在床上,沏上一壺茶,不用茶杯對嘴喝。我也光了膀子,真涼快。
夜色非常晴朗,天河一道亮帶在院子的四方形天空上沿一條對角線劃過。織女星、牛郎星和牛郎挑著的一雙兒女和織女拋給牛郎的織布梭子顧大姐早就指給我看過,我現在要看的不是靜靜的星星,而是一條活生生的到天河去飲水的大青龍!不,也許是小白龍!
我問張二爺:“你看到的是青龍?還是白龍?”
張二爺說:“不是青龍,也不是白龍,是真正的大黃龍。”
“啊!大黃龍!有多大?它的頭有牛頭大嗎?”
“牛頭?牛頭算大嗎!八少爺也真想得出!”
“那龍有多大?說給我聽聽,說詳細點嘛!”
“夜裡(濟南話,指昨天)晚上,俺喝好了茶,仰倒竹床上看星星,迷迷糊糊,剛要睡過去,只見天空一亮,俺驚的坐起來,看見一條大黃龍,打西向東過來了,頭過了天河,尾巴在河西邊還看不見。真是神龍見頭不見尾呀!”
“後來呢?”
“後來我就看那龍,以為它是西邊布雨罷要回東海呢,誰知它忽然又回過頭來,伏到天河上喝起水來。”
“喝這水以後它干嘛?”
“行雲布雨呀……”
“它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回答我的是張二爺雷鳴般的鼾聲,再也叫不醒他。
我也學張二爺的樣,仰在行軍床上看星星,希望著迷迷糊糊之際天空一亮,那條大黃龍又來了……結果迷迷糊糊之後天空沒亮,來的是黑甜之鄉。
第二天早晨我一睜眼,看見是睡到自己屋裡的床上。半夜張二爺就把我放回屋裡睡了。
一連幾天我睡當院,聽張二爺這位男性劉姥姥給小孩子講的神話,希冀著能看到讓我如此激動的龍起壩。但總是發現早晨又睡到自己屋裡。
我總在外頭睡,父母感到這也不是事呀,就想法子不讓我再睡外頭。正好那年濟南傳說鬧狸子,說得活靈活現,把狸子傳說成半猛獸半妖異的怪物。在冉家巷住時,我已邂逅過狸子。一天晚上雷電交集暴雨傾盆,父母都去族人家打牌,顧大姐哄我睡覺。我聽窗外嗷嗷兩聲,一個又似貓頭又似豹頭的閃電怪獸從西屋脊一躥就到了東屋脊。顧大姐說狸子來了,要吃小孩子,我就趕緊鑽被窩睡覺。現在傳的更神了,說有幾個夜間貪涼露宿的人被狸子掏心吸血而亡。一個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是,有個在路邊熟睡的人,覺得心口上伏一物,用手一揮,狸子跑了,但四個手指均被咬斷。聽了這些故事,尤其是想起自己見過的能躥房躍脊的狸子,我乖乖進屋睡覺了,沒見到偉大的龍起壩成了畢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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