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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城回光:(十八)鵲華橋畔
2012/06/18 07:17:33瀏覽433|回應3|推薦32
      濟南鵲華橋是和歷下亭齊名的古跡,建於北宋,已有八、九百年的歷史,我每天上學都要兩次經過這座高大的石橋。

      自從光復以後,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一下子湧來了那麼多乞丐把橋頭占領,把本來就不寬的橋面齊得只留下過人、過車的一條狹縫。人和車到了橋上都要減慢速度,趁這機會乞丐們向路人一齊伸出手肮髒的、大大小小的手,一陣陣“可憐可憐吧”的呼喊抑揚頓挫。

      有不少人給錢給吃的,也有些人喊著“閃開!內開!”竟直而過;更有些人甚至懷念起日本人的“法治”來,說:“小日本憑著薄薄一張‘良民證’就把濟南城管得井井有條!讓中國人自己管,可就亂套了!”

       我被這一群人震驚了。雖然我曾在冉家巷後街的小市上也看到過窮人、窮孩子,但是不能和現在鵲華橋上的這一群人比。這還不僅在於這群人中有很多是殘疾人和更多的幼兒、嬰兒,而是我從感覺中就認為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會在今天、明天、也許是無論哪一天就會死去的!

      他們對我的震撼反而成了一種吸引力:頭腦中無時無刻不閃現他們衰弱的影子,耳朵裡無時無刻不共鳴他們乞討的聲音。因此,我經常躲在某個角落,長時間注視他們。上課甚至因之而遲到,放學也因此常延遲到家,有時干脆就逃學了。

      時間長了,他們當中的幾個人已成為我心中的主角。我每次觀察他們,這幾個主角我要一個一個都找到。如果缺了哪個,我會在鵲華橋上過來過去地找,甚至找到他們的營地。直到找著為止。

      我是這樣發現他們的營地的。我每天早晨上學的時候,鵲華橋上游人和行旅不多,乞丐也不多。但隨後游客、行人和乞丐就同時多了起來。於是我找到,就在離橋不遠的一片空地上搭滿了窩棚,是他們的營地。每天早晨營地上也冒起幾縷炊煙,他們也要飲水和吃東西。他們還把一些發霉的食物(主要是討得的干糧)拿出來亮曬。還有的人悠閑地曬太陽,把自己有無數透明窟窿的破棉襖翻過來倒過去仔仔細細地找虱子,女人的重點是找頭虱,她們互相合作,像猿猴那樣。無論男人、女人捉到虱子後一律塞進嘴裡,這樣的處理最為方便,虱子不會逃逸。這片營地,幾乎是鴉雀無聲。這也很正常,這樣的生活還能夠有聲有色嗎?

      但是正當我認為這是個無聲世界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聲音,而且是笑聲,是很動聽、很開心的笑聲。我詫異了!我詫異這裡的笑,詫異這裡會有歡樂?我順著笑聲尋找,在晦暗的人群裡,我看見了她,我稱為“猩猩女”的她。“猩猩女”不知得了什麼病,不能直立行走,而是像猩猩一樣用手加腳四肢爬行。“猩猩女”還非常年輕,現在回憶起來,是個不超過十七、八歲的少女,以我小時候挑剔的眼光看,她當然不美,但是不美的她,卻因為她永遠匍匐在地、別人抻出兩只手討飯,她卻只能伸出一只手,而牽動著我,成為我關注的主角之一。

      發出銀鈴般笑聲的女孩當然不是“猩猩女”,而是現在正騎在“猩猩女”背上的一個七、八歲的幼女。她是騰一聲跳上“猩猩女”背上的,並且用手拍著“猩猩女”的屁股,讓“馬兒快跑”,笑聲也就從她口中朗朗而出。

      但“猩猩女”並不甘做一匹馴馬。她使勁搖晃身子,手和腳也在地上亂蹦,恨不得把小女孩一下子摔死在地上,嘴裡還“死妮子!死妮子!”不停地咒著。引得這些被稱為“要飯花子”的人群也難得地跟著笑了。

      大概是因為“死妮子”的笑、也因為有了她的笑才使這個群體的笑還沒有完全退化吧,所以她也成為一個被我關注的主角。

       在“死妮子”的開懷大笑中,我還聽到了一個時斷時續的、有氣無力的哭聲。原來是一個一兩歲的幼兒正在乞丐娘懷裡哀號。雖然他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但哭聲還是微弱得像貓叫。那孩子一身皮包著骨頭,肮髒的小臉黃裡帶綠。我敢肯定他害著病!娘把乳頭塞進他小嘴,他裹了幾口又吐出來,繼續啼哭,因為她娘在用干癟的乳房哄騙他。我非常非常想聽他笑一笑,但他只是哭、只是哭。後來還是“死妮子”拍拍手,把他從娘懷裡抱到“猩猩女”背上,並且喊道:“小寶兒騎馬馬!小寶兒騎馬馬!”才把他逗笑了;我也知道了那小兒原來叫小寶兒。

       我想過,他為什麼叫小寶兒?他除了母親的一對癟奶頭之外一無所有,他憑什麼叫小寶兒?但是,他娘、“死妮子”、“猩猩女”、還有其他的人都管他叫小寶兒,也真把他當小寶兒,有人抱抱他,有人摸摸他的黃毛,有人給他吃的、玩的,“猩猩女”讓他“騎馬兒”。漸漸的我也認同了他是小寶兒,是一個頭上黃毛,小臉兒發綠,骨瘦如柴的小寶兒,是最揪我的心的小寶兒。

       大概到了十點鐘左右,花子們開始走上橋頭,各就個位,我遠遠地尾隨其後,也來到鵲華橋上。當天花子的命運不錯,一些大爺慷慨解囊,還有施主送來剩粥剩飯。小寶兒甚至得到一塊白面餅,由她娘在口中嚼碎,嘴對嘴地哺喂。

       這時候,橋上氣氛忽然一變,游人和花子一起都往橋頭上看,有人大聲說道:“鈴鐺娘來了!”

       我還沒看見鈴鐺娘是誰,叮叮當當,鈴鐺聲已先過來了。只見一個老太婆,身材魁梧,人高馬大,左手托個討飯缽,右手拄根打狗棒,鏘鏘有聲地步上橋來。在她周圍還有三男一女四個小孩,每人身上掛一個鈴鐺,叮呤呤嘩琅琅響聲不絕,好不熱鬧。那老太婆,走走停停,吼一嗓子,聲若巨雷:“哈!鈴鐺兒,鈴鐺女兒,引上為娘走四方呵!”眾人一起喝彩,小鈴鐺們就此向看客們伸出手來。那老太婆又半念半唱道:“鈴鐺小兒,鈴鐺妞兒,要到吃頭大家有,要到銀子為娘收!”眾人又是一片笑聲。哄笑中,陣陣鈴聲緩緩前行。圍觀者中又有人喊道:“鈴鐺娘,再給唱一段!”鈴鐺娘洪鐘般答了聲“中!”就站到橋拱的最高處,用手中打狗棒搗地山響:哐哐哐、哐哐哐……她就著節拍而唱:

      “天荒荒,地荒荒,瞎子落地不見娘。你給瞎子一塊錢,菩薩保你過大年;你給瞎子一個飽,回頭揀個大元寶!……”

       她唱到這裡,我才發現老人家是個瞎子!眼珠像兩個玻璃球,滾來滾去,不分黑白。

      人們又大聲叫好,給錢給吃食的都有。有人又提出了要求:鈴鐺娘,唱出大戲聽聽!

      再一聲“中!”字答過,鈴鐺娘用比大花臉還猛的嗓子唱起了王寶釧:

      “……唯有女兒命運苦,

       彩球單打薛平男。

       先前道是叫花郎,

       現如今,

       花子郎兒坐金鑾。”

       鈴鐺娘雖然是瞎子,但耳朵特別靈,四個鈴鐺的聲音她分得清清的,一會兒招呼四鈴當跟上,別拉下,喊鈴當妮領好弟弟,看丟了;一會兒又叫二鈴當慢著些,不能只顧自己走;儼然就是一個指揮若定的司令官。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鈴鐺娘這支小部隊,迤邐而去。已經翻過橋了,我還聽到他洪亮的呼喊:“哈!鈴當兒,鈴當女兒,引上為娘走四方呵!”

      ……

      今天我非常興奮,一是我的大朋友北京中尉意外地給我打了一只長脖老等,二是昨天我看到小寶兒蹣蹣跚跚地從“死妮子”那邊走到了母親那邊,以前我還從來還沒見過他邁步!現在我抱看這只大鳥飛快地跑到鵲華橋上,要找他,把獵物送給他,讓他娘給他熬湯吃。

      但是,我橋上橋下走了無數遍,沒有看到他,“猩猩女”“死妮子”都在,然而沒有小寶兒了。過了幾天,小寶娘出現了,還是沒有小寶兒。從此我再沒見過他……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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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jd54105
乞丐...
2012/06/19 08:12
乞丐?是贫穷,遭灾,遭战乱或是好吃懒做,还是迷恋游牧生活?生活在环境恶劣,缺食少衣又没有医疗保障中的群体,时间长了也会受到联合国的关注。到那时,他们可能比我们日子更好过呢!实在我们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譚老(t663) 於 2012-06-20 18:02 回覆:
人总是要过活。不同的命运决定了不同的活法。巧取豪夺都成了合理合法的,乞食讨饭也就在所难免。

观风舞
稳定,忍耐
2012/06/18 20:09
战争把人弄成难民.为什么中国人骨子里希望稳定,这样能忍耐,不就是从历史上一场场战争,一场场屠杀中得来的经验嘛....
譚老(t663) 於 2012-06-19 08:09 回覆:
承认其难民,也是难民之幸;如把难民当“盲流”,难民就惨了。

王树庄
低层平民的生活图景再现
2012/06/18 20:03
看这些文字,我很自然的联想到了沈从文笔下描写的湘西风光。只不过湘西的风光有点异族的生活味道,而济南是都市生活。两者相同的地方都是再现了低层平民的生活图景。
譚老(t663) 於 2012-06-19 08:10 回覆:
是的。沈老的法眼始终都在社会底层。可现在的作家呢,看到的都是老板和小蜜偷情,没一个写人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