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人走了,有人留下 北京圍城……不,應該稱北平圍城。因為自從北伐以後,北洋時代結束,民國都會從北京遷到南京,北京就改稱北平。解放軍圍城是圍的北平市。……北平包圍發生在1948年秋、冬。那年我8歲。 自從濟南失守,解軍就從東、北、西三個方向逼近北平。是走是留?已成為北平闊人和政見人物急切考慮、並付諸行動的問題。 但是父親從來也沒考慮離開。我家已不是闊人,父親也不是政見人士,但因為社會關係較復雜,還是有一些親友勸我們走。當時的北京大學校長,我稱傅大爺的傅斯年就來家勸說,也沒有勸動。父親反而問傅為什麼不留下?因為都知道傅斯年曾訪問延安,和毛澤東作竟夜談。傅說他是受到毛先生禮遇;但是從馬克思到列寧的書他都讀過,總的印像是,“那邊”難容知識分子。那次來訪不久,傅斯年便離開北平南下,最後到了台灣。 在對蔣和毛的認識上,父親持中立。他對蔣的印像不壞。大概是1948年春吧,一天下午父親收聽無線電(即老式收音機),電匣子裡反復傳出孫科、李宗仁、李宗仁、孫科……兩個人的名字。我問這是在做什麼?父親說是李宗仁和孫科在競選副總統。我那時已經知道蔣介石、李宗仁、孫科這些名字。還知道孫科是孫中山的兒子。我問父親:總統是誰呀?父親答是蔣委員長啊!所以我知道父親不反蔣。但是另一方面,我兩個上大學的姐姐都是學生運動中的人,她們給父母傳播共產黨的主張和政策,父親也認為有理。所以對北平將易幟的問題抱一種孔夫子式的無可無不可的態度。 當然父母之決定留下,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生計問題:如果離開北平,即使到了天堂也不會有我們的飯吃。 父親當時做寓公。從我記事以來,父親就沒有正經作過什麼工作。父親早年在日本留學,學鐵路運輸,回國後端的是鐵飯碗。我所知道的,他曾在漢口鐵路局和濟南鐵路局上班。但是在我出生前後,也就是1940年或1941年他辭去鐵路局工作,閉門做寓公。雖然也雜七雜八作點別的,但基本上是待在家裡。父親辭職的原因,是因為他反日。他在漢口路局時,正趕上七七事變,長江已經成為日本的內河。他留下一首《浪淘沙》以申自己的“無限”之恨:
武漢客三秋 怕上江摟 非關楊柳動鄉愁 一望江天無限恨 敵艦橫流
地勢扼中州 蜀尾吳頭 英雄幾輩戰功收 氣運豪華凋喪盡 任寇悠游
而促成父親辭職的直接原因可能是1940年他在濟南路局一個狄姓同事參加“抗日軍”的一件事。他也留有文字,是一首絕句:
《 送友人參加抗日軍 》(一九四零年於濟南)
歷下胡騎激似湍 逖生肝膽何能甘
餞君慷慨著鞭去 不問歸期惹心酸
在日本統治下,正直愛國的鐵路員工都有一種負罪感,即使是參加過二七大罷工的老工人,現在也在含淚給日本軍車扳道叉。父親雖不能“慷慨著鞭”參加抗日隊伍,但也不肯再為皇軍“搬道叉”了。於是便辭職做寓公了。做寓公就意味著坐吃山空。吃了這麼多年,本就不是山,所以早就空了。怎麼辦?只有吃母親從娘家繼承來的房產。
我家的房子,有相鄰的三個宅院。父母把西院兒租給很有來頭的一族人,姓尚,是尚王尚可喜之後,一直世襲尚王位至清末。其族三百年前本是遷居遼寧的漢人,但因尚可喜征戰有功封王位,是著名蕃王之一。大清入主後,他先參與三蕃之亂,後又叛吳三桂而反戈一擊,再為朝庭立新功,所以保住了原位。做了我家的房客之後,尚家有一位九爺很幽默,自我介紹說我們家從老祖宗起就是漢奸!從尚可喜往下若干傳,到了慈禧太後時代,尚王又紅了一時。這位尚王和端王聯手支持義和團“扶清滅洋”,對該團吃符降神刀槍不入拜伏得五體投地,特把大師兄引見給慈禧。由太後拍板,攻打東交民巷外國使館區。遂引發八國聯軍之役。太後幸西安。尚、端二王惶惶如喪家之犬。滅團、賠款、庚子簽約之後,太後回宮,二王失寵。到了民國,更是每下愈況。端王府離我家不遠,在舊止上遷來一所大學,即北京大學附屬工學院,筒稱北大工學院。而尚王府賣出之後,尚王一家乾脆就賃房而居,展轉租賃到我家。
尚家一族就把西院兒住滿了。西院兒分裡外兩個院子。中間一座重花門把兩個院子分開。裡院兒住著尚王老夫婦和長枝的幾兄弟:四爺、五爺和八爺。外院兒住的是遠枝各房。前文提到的九爺,實際上和尚王平輩,是裡院四爺、五爺、八爺的本家叔叔。因為是遠枝,所以也更加窮困潦倒。住在外院兒。
西院兒東邊是本院兒。還記得本院的地址是內四區大覺胡同28號。我家就住在這院兒裡。本院兒有前後兩院兒,由外祖父蓋的一排七間鎖皮式洋房隔開。這七間房是我家的住屋,每個房間都朝南開著大窗戶,也就向後院兒開窗。後院很大,占七畝地,我們叫它南園子。不叫花園兒,叫園子。因為沒種花草。南園子,靠西邊的三分之一,是菜園子,有一老圃經營,是我們山東老鄉。東側的三分之一,植了數十棵棗樹,我們稱棗行子。南邊的三分之一,乾脆就荒著。一大片荒地,草長的有半人深。是我們小孩捉螞蚱逮蟋蟀的寶地。這三片地有一交點。交點處是一口裝了轆轤的水井。
在本院兒東鄰,還有東院兒。是個四合院兒,不大,沒什麼特色。我們稱它小東院兒。住戶皆是平民。
其實西院兒和東院兒早就出租了,而本院兒是自己家住,外祖父在時,族人、鄉親、朋友來往多,客也多,房子閑不住。後來人客越來越少,生計又一步步艱難,本院兒的房子也開始大量出租。北屋東頭兩間組給一家開粉房的,姓劉,家口甚多;西頭兩間租給一位職員,兩夫妻帶一個比我小些的女兒。西屋租給郭姓,夫妻都是教師,有個女兒比我小,而且繼續生著女兒。東屋房客姓魏,是個糧商,夫妻倆沒孩子,從農材領養一個親戚小孩,叫魏柱,胖頭胖腦,我們叫他肥豬;魏太太很像月份牌上印的美人。開粉房的劉先生,本人挺帥,但女人、孩子都一榻糊塗。公務員陳先生的女人女兒都挺洋氣,屬洋派人物。教師夫婦的女兒嬪嬪,長的美,這麼小自己就會塗口紅,和用“指甲草”的花(即鳳仙花)染指甲。也就是說,本院兒已經成了大雜院兒。父親這個“寓公”也成了大雜院兒的“院長”。
兵臨城下,有人走,有人留。我家雖留,但親戚也有走的。我一個叔伯哥哥,是一軍官,小名兒小旭。小旭哥大高個兒,穿起尼子軍裝,非常帥。他眼晴小小的,眯縫著,好像永遠在笑。冬天帶我去北海公園滑冰,我坐冰車上,他推。又帶我去西單牌樓最大的理發館,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電推子。理發師用電推子給我剃個小光頭。那時候我對軍服的軍階已很有研究。官大官小小就看袖口上繡的彩線。繡藍線的(我稱藍杠),是尉官。繡黃線的(黃杠),是校官。紅杠的,是將官。一條藍杠,是少尉。兩條藍杠,是中尉。三條的,是上尉。同樣的,黃杠從一條到三條,也對應的是少校、中校和上校。如果紅杠達到三條,那就是上將了。紅杠的,我或許見過,但三條紅杠的,我肯定沒見過。小旭哥是兩條黃杠,我感到他已經是大官了。
小旭哥雖然是軍人,但他似乎不是傅作義的部下。母親說他做軍需。後來我估計他可能是後勤部的人,不歸傅作義將軍管。所以能抽身離開北平。小旭哥的女朋友,是輔仁大學在校生。她是50年或51年才輾轉經香港到台灣。
另一家親戚,是真正的大官。估且稱他堂叔吧。堂叔是留美的工程學博士。抗日戰爭期間回國,曾受過蔣介石招見。抗戰勝利後他到北平,任工務局局長。蔣介石到北平視察時,他也是忙人和紅人。所以有傳他是蔣的乾兒子的。其實不過是蔣比較愛才罷了。
如果我哪天放學回家,看到大門口停一輛黑色轎車,那就是堂叔到了。堂叔家有兩個堂妹,比我小不多,我們就做“一網不撈魚,二網不撈魚,三網就撈小尾巴魚”的游戲。但我最開心的還是坐進轎車裡,由堂叔的老司機帶我從家門大覺胡同經寶禪寺、護國寺、平安裡、北溝沿(即趙登禹路)再回家,兜這麼一大圈。堂叔曾經說看我們家的住房早已年久失修。他說可命營造廠(那時的營造廠相當現在的建築公司)派工過來翻修一新,並安上熱水浴缸和抽水馬桶。父親謝絕說:可別那樣,有錢我自己找營造廠,沒錢我就湊合著住。這事不能麻煩你!
接下來父親又和堂叔談起最近的一件大新聞。當時城防司令傅作義和北平市長何恩源已經在和城外共方淡判,傅和何的車隊都是經過距我家不遠的西直門出城,談北平市和平過渡之事。正在關鍵時刻,何思源府邸突造爆炸。因為何市長也是山東同鄉,所以父親也表示關心。堂叔以太極拳式的推手來回答:一種說法是地下黨干的,逼市長就範;另一種說法是國方干的,警告他不可亂彈琴。不過炸的是浴室,作案者無意傷人是肯定的。說了會閑話,堂叔也就告辭。
小旭哥和堂叔離開北平的時候,火車已經斷了。他們都是乘飛機走的。當時南苑機場還在國軍手裡。在東單牌樓附近的長安街,很寬闊,臨時建了個小機場,供軍用飛機起降。北平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飛機。從早到晚引擎震耳的隆隆聲不斷。小孩子開始搜集一種新寶貝,稱香玻璃。“香玻璃”不劃手,把一小塊放在衣服上擦一擦,再聞那擦過的地方,就有一種香蕉的氣味。這香玻璃就來自失事飛機的舷窗玻璃。當時對它的香味很感神秘,現茌想大概就是早期的有機玻璃吧。
很多親戚朋友48年一別,就是永別。如傅大爺(斯年)、小旭哥、堂叔等,再也沒有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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