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麼小兒郎,背著那書包進學堂……就在日本投降前後,我入學鵑華橋小學,成為一年級的小學生。上學的準備,石板、石筆我已經有了,書本交錢後由學校發給,新添置的只有書包和一個鉛筆盒。那時侯的鉛筆盒都是鐵盒,盒蓋上印著顏色鮮艷的畫。這些畫有礪志的,例如畫一艘大帆船,就配上“乘風破浪”幾個字;或者畫一只大鳥在天上飛,就配“鵬程萬裡”四字。還有風景的,如泰山日出,西湖春曉等。還有就是卡通的,米老鼠、唐老鴨、白雪公主……我的鉛筆盒上畫的是王祥臥冰求鯉,乃二十四孝中故事。書包是顧大姐和母親兩人給我縫制的,其實就是一個二十年後出現的那種紅衛兵背包,不過顏色不是草綠的,而是藍的,用紅線繡看我的名字。背上書包我很神氣,尤其跑起步來石板和鉛筆盒碰得嘩啦嘩啦響,感覺廷新鮮。同學趕時間跑著進學校,校門口一片稀裡嘩啦之聲。
我那時是把小學當幼兒園上。因為那會兒濟南幼稚園還極不普遍,到進幼稚園的年齡就可以念小學了。我上課很自由,想到校就到校,不想到校就賴在家裡。因為瘦小多病,年齡又小,父母也不逼我上學。母親送我、接我一趟後,我背著書包上學下學就自己走了。從我家貢院後13號到鵲華橋小學,要經過濟生家門口,再沿小河,經過貢院前的小樹林和廣場到鵲華橋。過了橋就是學校。這一路很平常,但卻是我觀察社會的第一個窗口。例如,貢院前的廣場已成了操場,有軍隊在這裡出操,還有年青的市民也在這裡接受軍訓,立正、稍息、齊步走;在鵲華橋,橋上橋下更是社會的一個微縮點,我又看到了那個獨腳的、賣油炸地瓜片的老人,他應該算是我的“老相識”了……後來到了深秋,天氣漸涼的時候,我上學走到貢院高牆的拐角處,看到一些士兵在挖土掘坑,不知在干什麼,我每天上學放學都來他們工地看一看,一個星期完工了,他們造了個水泥地堡,三面有炮眼,還拉了鐵絲網……
在記憶中,上學是從學唱國歌開始的。剛一入學,學校就教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我們大概是抗戰勝利後濟南市第一批學國歌的小學生,教唱的老師還告訴我們,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一聽到國歌就要肅立恭聽,直到國歌結束。有一天放學早,幾個同學一起走,剛到貢院前的小廣場,就聽到了樂隊演奏國歌。於是我們即刻端立致敬。但是又不是很老實,都在小步往前蹭,大家互相看,又覺得廷好玩,就嗤嗤偷笑。等到國歌演奏結束,就呼啦跑上去看個究竟。廣場上設了主席台,一個軍官在訓話,一側還這站著幾個軍官(後來才知道這都是些下級軍官,是帶領軍訓的教官),另一側就是剛才演奏國歌的軍樂隊。場地上則有百餘穿軍服、但並不是士兵的男女青年,他們是來受軍訓的市民。我們就站在邊上圍觀。雖然人們鴉雀無聲,但訓練者中也有東張西望的,也有向圍觀人群擠眼晴的,也有人非常嚴肅、立得筆直,連眼睛都不眨一眨。
我突然在隊列中發現了濟生的小姨。只見小姨穿著女兵制服,歪裁船形帽,皮帶剎得緊緊的,滿滿的胸挺得很高,不似在藕盆中,也另有美妙在。小姨一直住姐姐家裡,沒回父母處,原來只道是幫忙姐家料理藕池,慢慢才透露是因為不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姐家住,有來躲婚的意思。正趕上保長挨家串戶通知:有十八到二十五歲未婚在家青年出操受訓。小姨就報了名。
自從小姨參加軍訓,就常有下級軍官出入濟生家,其中就有小姨未來的夫婿。我去濟生家玩,告訴這些軍官,我大哥也在軍隊當官,所以和這些軍人打得爛熟。其中有一個中尉軍官是北京人,和我是最好的朋友。因為我們家雖然根基在濟南,但是做京官的外祖父在北京制有產業,我們就濟南北京兩地輪住。母親一口北京話,我是京、濟“雙語”,和那北京中尉對京話,使他非常開心,稱我是小老鄉。我帶他到家裡玩,母親也很歡迎他,因為他和我大哥年齡、身材相仿。和軍人交朋友,我增加了一門知識,一看他們的軍服,就知道官大官小。我不是通過他們的領章、肩章上的星和花來辨認他們職位高低的,這太復雜了,我是看他們袖子上的“杠”。當時的軍官服在袖口上繡有一至三條不同顏色的彩線:藍、黃、和紅,對應著尉官、校官、將官。一條藍杠,代表少尉,兩條藍杠,代表中尉,三條藍杠代表上尉,校官、將官依此類推。我的朋友北京中尉,就是兩條藍線,母親說大哥應該能佩黃杠了,但是我還沒見到過佩戴紅杠的大官。這期間我有了新的玩具,就是北京中尉送給我的報廢子彈,有花生米大小的手槍子彈,也有手指長短的步槍子彈,濟生甚至有更大的機關槍子禪,那是他未婚的姨夫送給他的。
這些藍杠的軍官們,不像是大老粗,更像是學生出身。我的朋友、北京中尉,一身軍服永遠筆挺,皮鞋也擦得錚亮。他和我一起玩的時候,經常處境尷尬。在已辟為山東省圖書館的前清朝貢院裡,游人不是太多,除了陰森的大殿就是石砌的甬道,大片空地部長滿半人深的野草。我看見一棵生得管直管直的紅色蒿子非常可愛,就讓他給我折來。這一下他犯難了。看看叢草的泥地,又看看皮鞋,然後用食指彈著軍服說:“弄一手紅啊!”我立即哈哈大笑,反復學著他的京腔說:“弄一手紅啊!弄一手紅啊!弄一手……”我讓他有些撓頭,嗔道:“小八子,你亂喊什麼!”然後解嘲說:“看大哥哥給你練練槍法!”於是他從殼子裡拔出手槍,等鳥飛來。
其實貢院裡到處都是鳥類的咕咕聲。殿脊上就有樓鴿一邊步行、一邊咕咕鳴叫。高枝上又有心急火燎的斑鳩叫個不停。在高空還有杜鵑咕咕咕、咕咕咕一路叫著飛過。但我的朋友引而不發,直等到一只黑鸛准備降落到附近水浜而在低空盤旋時,他才發出一槍,而且應聲命中。
我拾起那只帶著體溫的鳥。“這是長脖老等啊!”我喊道。宋先生給我說過,這鳥立於水邊收斂長脖紋絲不動,直等到有魚游過,方迅速出擊捕而食之。因叫長脖老等。
我抱起這只大鳥,忽然想到一事。就問我的朋友:“大哥哥,這只長脖老等給我行不?”北京中尉說:“哥哥就是給老鄉打的麻!”
於是我抱起這獵物就跑,只給中尉留下一句話:“別告訴我娘我去了鵲華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