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阁
当代历下亭建筑群
民初历下亭岛
當我們把新家安排好了,就由父母帶我游覽大明湖。是步行去的。到鵲華橋後,學幾十年前《老殘游記》鄂公的路線,也在鵲華橋碼頭包了一只畫舫游湖。碼頭上船只擁擠,泊滿了游船、漁船和舢舨。好在這些船一條挨一條,距離稍遠的也搭有木板相連。我們就是壯著膽子,從這條船跨上那條船,再過獨木橋,登上了浮動涼亭似的那種畫舫。
一個老艄艄公點篙開航,沒幾杆就進入了鵲華橋的拱洞下。抬頭看那橋拱,脖子都發酸,確實高大,無怪乎站在橋高處,能看到濟南城外相對峙的鵲峰和華峰呢!因此橋也得名“鵲華”。
游船穿過鵲華橋就進入了大明湖。水面開闊了,也設有了船只的擁擠,只有艄公有條不紊的撐篙。他在船頭將長長的篙杆插入湖底,然後在船舷上拄篙向後走去,到了船尾方把篙杆拔出水面,再走回船頭,從另一側船舷撐第二篙。就這樣左一篙右一篙很有學問地撐篙前進:如果只在一側下篙,而不是兩側輪換,船就原地打旋,不能前行了。
畫舫雖小,卻是畫棟雕梁,門窗刻工很細,迎面都懸匾額,立柱上有楹聯。父親用扇柄指字我認,我也略識幾個,但對認字我沒什麼興趣,我關心的是,大明湖的青蛙為什麼不叫?自從搬到貢院後住,我就知道大明湖的青蛙是不鳴的,包括我家附近的藕鄉,青蛙都不叫。而且我也知道青蛙不鳴是乾隆皇帝“封”的。可是我在游船上又把這問題提出來,讓父親再把這故事說一遍。說的是乾隆帝歇駕大明湖行宮,讓蛙鳴擾得不能安睡,又被一條蛇驚駕。於是寫了一道御旨:蛙不鳴,蛇入洞。連夜派太監率領百官到城隍廟宣旨。果然從那起大明湖蛙再不叫了,蛇也不見了。我聽了仍有懷疑,就問那撐船的老大爺。他證明大明湖的蛤蟆就是不叫的,蛇也極少、尤其是沒有毒蛇。
撐船的老大爺赤著一雙腳,褲腿卷到膝蓋,手裡的篙杆有一丈長,是一根剝了樹皮的白杆,已被兩手摩挲得亮滑。除了老艄公之外,船上還有一個女子,身穿旗袍,淡施粉黛,干干淨淨。父親說怕是艄公的女兒吧。我看到所有畫舫上都有一老頭一閨女,老頭撐船,閨女給客人沏茶倒水。
畫舫中間設一茶桌,鋪一張白洋布的繡花桌布,上有茶壺茶杯,還有幾碟小吃,蜜棗、果脯、黑白瓜子等。我也見有酒壇子,如果有豪客上船,大概會上酒的。那艄公女孩大概看父親像個文人,倒茶時便說小船也備有紙筆,要不要給先生研墨?我掄說我會畫蛤蟆!
前頭到了歷下亭,照例泊船登岸。看這亭子坐落在一個島上,面向湖心突出,頗為頹敗,也沒什麼奇處,周圍還建有層層廊榭,也感破舊。步入該亭,抬頭看見一匾,父親讓我認時,四個大字我竟全認得:海右古亭。父親說這四個字就是給大明湖青蛙封口不鳴的那個皇帝寫的。楹柱上還有一幅更出名的對聯,當時我是不感興趣的,只記得母親問過一句:連某某(我沒記住)都稱它古,這亭到底有多古?父親怎麼回答的我也沒關心。以後我才知道母親所指的“某某”是杜甫;杜甫作的此聯: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而歷下亭是北魏時代所造,確實很古了,距今已1500多年;此聯又由晚清詩人、書法家何紹基所書。結果,因史、因人相傳,這歷下亭名氣就越來越大了。
遊過歷下亭,下一個去處是鐵公祠。鐵公祠就在歷下亭西邊,距離不遠,但因為隔著濃密的荷花,所以看起來不近。尤其游船在藕荷之中迂回,從時間上也感覺兩地很遠。
湖面上闢有行船的水道,“夾道歡迎”的是紅色和白色的荷花和搖曳的、缸蓋大小的荷葉。水道變得更窄,船頭甚至要推開蓮荷過度友好的阻攔方能前進。這些荷花白色和紅色的花蕾就像美人嬌小的粉拳一樣,時常熱情地敲擊著船邊;那些伸出水面的荷葉和蓮蓬的老莖也哧啦哧啦地摩挲著船壁。
遊舫似在無邊的綠色中盤桓逗留,好像落入了迷宮一般,尋不到出口。但忽然之間,水面開朗,一平如鏡,把千佛山的倒影,連同山顛的佛寺僧寮一股腦地呈現予游客。而那鐵公祠的殿宇廊廈、松柏楊柳也都近在眼前了。
進了鐵公祠,我只以為是到了哪座廟,廟裡也不知貢的何神何聖,問了父親才知不是廟,是一位忠臣的祠堂。我看貢案上的香火也不比神廟少。這樣來說,非常好的人也就是神了!鐵公祠的楹聯也很出名,每個濟南人大概都能脫口而出: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再次登上畫舫,一直東行,這一次是去一個恐怖的地方,是去大明湖東北岸真武大帝的宮殿,北極閣。距離很遠就能看見巍峨的神殿,和在數十級石階之上坐落著的高高的山門。這個大廟以前父母也帶我來過,留下可怖的記憶:真武大帝麾下那些降妖伏魔的天王、力士好像一口能把我吞下!我從來不敢睜眼通過整個的大殿,而是緊閉雙眼讓大人“牽瞎”走過去。
船 在北極閣門前停泊。這裡水面顯得荒涼,沒有水生植物覆蓋,無風也有層層浪花翻上湖岸。人很少,靜得出奇,波濤拍擊著畫舫,把船底抬起又放下,發出的啪啪的響聲,在湖面上可傳遞到很遠很遠,使人感覺空落。這一切的凄清與肅殺大概都是因為這座森森的大廟引起。我在岸邊拾到一個田螺殼,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一聞有點臭,它失去生命並沒有太久。我想像它是有法力的,就藏起了它。然後爬上這幾十階的石級,到了大殿,我緊鎖眉頭,但眼晴微露細縫,一只手由母親領著,另一只手握著有法力的大螺殼,邁過我能當馬騎的高門檻。
穿過大殿後我才睜開眼睛,問母親說:“那個大王,鋼叉上戳著一個女的,他為什麼那樣對待她?”那女子雖然赤身裸體,血跡斑斑,被鋼叉刺透心窩,但像貌姣好(可能是潘金蓮吧!),使我非常同情她。母親大驚:你不是閉著眼牽瞎走嗎?怎麼什麼都看見了?我說我就能看見嘛!
北極閣的後殿稱父母殿,是祭父母的,有真武大帝父母的塑像,原來這威嚴的真武大帝還是個孝子。前邊有幾個孩子給神像磕了頭,說能保佑父母健康長壽。於是我也跑過去跪在墊子上磕頭如搗蒜。敲罄的道士說小施主好了,起來吧,你爹娘得活一百歲了!父親聽了高興,捐了不少功德。
這一天的游湖就算結束了,船又回到鵲華橋上岸。時間已是不早,午飯時刻過了,晚飯時刻未到,好在鵲華橋畔街市繁華,找個包子鋪隨便打尖,我也感覺味道不錯。
在鵲華橋頭,我注意到一個獨腳老人,一身破衣衫,滿臉煙火色,正在一口滾開的油鍋裡煎炸地瓜片。只見他把一瓦盆地瓜片傾入油鍋中,用一把罩瀝不停地翻動,當那些薯片發黃發焦了,就撈到鐵絲架上瀝油,再澆上糖汁,就成為脆甜的炸薯片。有人來買,他便用裁好的舊報紙卷個筒,盛了如數的著片給人家,並接過幾個小錢。他一般都是用一只手做事和收錢,另一只手架著木拐。但是我突然看到他把拐立到一個地方,不再拄拐,而是單腳跳到一間席棚前,從裡頭抱出一捆柴禾來,又單腳跳回鍋灶旁,打散柴捆,往爐子裡加柴。濃煙就從鍋底下冒了出來。
這時候聽見母親叫我:小八,你在看計麼?不想回家了?我說:娘,你看……
我示意讓母親看那獨腿的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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