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玉診,東瞧瞧西望望,邊玩邊走,可就是沒看見這個大活人!只聽他大喇叭嗓子喊道:“這不是八少爺小八子嗎?”他又叫我的“尊稱”又喊我的小名。原來這人我和玉珍都認識。他是開豆腐房老馬回回的兒子小馬回回,也住在我們後院兒。現在叫“回回”好像是對回族人不尊敬,但以往是人家自稱:清真回回。小馬回回年紀不大,但已長成了大模子。個子有我跟玉珍加起來高,大光頭大圓臉大眼珠,穿戴是白小褂,白帽頭,腰裡藍圍裙撩起來掖到腰裡,走路方便。他常常送豆腐到宅院裡,因此我們認識他。
聽見他叫我,我說道:“你是小馬,誰還不認識你!”
“不對,你再看我是誰?”說著小馬背過臉去,不叫我們看,不知在弄什麼明堂。
一會兒他轉過臉來,卻用圍裙把頭蒙著,說:“注意啦!俺可要變了!”
說著他猛一掀圍裙,亮出相來,成了個大妖怪。只見他兩眼血紅,大如銅鈴,雙手做魔爪狀,“啊嗚,啊嗚”,向我們撲來。
我和玉珍四散奔逃,嘴裡卻喊著:“你還是小馬!俺們認得!”
那妖怪說:“俺不是小馬,俺是大馬虎!啊嗚!啊嗚!”
“馬虎”是專門用來嚇唬小孩的怪物。有說是妖精的,有說是狼的,有說是大馬猴的,還有說是隋煬帝的惡臣麻叔謀的。但絕不是小馬回回。
不大功夫,我們都被這大馬虎捉到了,罰吃“猴釘子”:他用中指關節在我們額上釘了幾釘。這才用手在臉上一抹,把翻上去的眼皮抹下來,收了法身,還是小馬。他從家裡出來要到豆腐坊去,我們就跟著他去看做豆腐。
往前沒走幾步,就到了後院兒的大門兒。這大門木板很薄,但門扇很大,也沒石台階和門檻,不但洋車排子車能通過,連馬車都能進進出出。後門外頭就是後街。這後街是個大市場,人頭攢動,店鋪攤棚鱗次櫛比。馬回回家的豆腐店就在後街上。
馬家豆腐店分外頭裡頭。外屋是店鋪,案板上攤著剛做好的水豆腐,買多少切多少,撕半塊荷葉一墊,容人用手托著就走了。除了水豆腐,也賣豆腐干、豆腐皮、豆腐腦什麼的。店裡邊是作坊。一個大鐵鍋中豆腐漿沸騰著,地灶裡冒著煙火,屋角裡堆著柴禾和做燃料用的霉爛地瓜干。老馬回回守著鍋說:“小孩子躲遠,掉進鍋裡就熟唡!”讓我們到後頭去。
後頭是間棚子。棚子裡有頭蒙住眼晴的驢正拉磨,把用水發過的黃豆從磨眼裡灌進去磨成漿子,下面的磨盤有個洞,洞下邊用木桶接漿。管磨的是小馬娘。一看進來孩子就喊:“到店裡去!看教驢踩著。”
我問:“干嘛把毛驢眼晴蓋住?”
小馬娘只是說“快走!快走!”
老馬回回就讓小馬送我們回家,說怕大人著急。
王珍說:“俺自己走,俺認識家。”拉著我就跑出豆腐店。
從宅院正門出去,是冉家巷,是我們走熟了的,巷子兩邊全是住家盧,有深宅大院,也有小家小戶,但是沒攤子和鋪子,只在巷口常停幾輛等客的洋車。冉家巷連行人都很少,沒有什麼生氣。但後街卻大不相同,聽小販吆喝很感新鮮,看各種東西更覺稀奇,簡直連眼睛耳朵都不夠用了。
出了馬家豆腐店就見一個剃頭匠在施展手藝,挑子上有火爐,自備熱水給客人洗頭洗胡子,然後用刀子剃,剃得唰唰有聲。再走兩步是鍋餅鋪。大鍋餅兩條胳膊圍不住,厚一個拳頭,一塊一塊切著賣;揉面的伙計居然一跳一坐,在根杠子上用體重壓那面。對面是賣灌湯包子的,大箥籮裡盛著半箥籮,用一條夜裡睡覺可能也要用的棉被蓋住;有客來買時,棉被掀開一角,熱氣和包子香氣就撲了出來。
最吸引我們眼球的是一個賣水煎包孩子。他比我們也大不多少,頭頂個托盤,放著一二十個煎包,一邊跑一邊叫賣“水煎包,熱的!水煎包,熱的!”包子皮很薄,韭菜餡的綠色隔著皮也能看到。我想水煎包可能是最好吃的東西,玉珍也說肯定好吃。我們就跟著那孩子走。我很想看到他把水煎包賣出去。
跑了一段路之後,我感到不安了。我們偷闖後院,又潛出後門,像“野孩子”一樣游蕩這麼長時間,我有了壓力,玉珍也知道該回家了。但是,壞了,我們迷路了!遇到好幾個大門,進去一看,不是家門,出來再找,還不是。當我們認為應該是馬回回豆腐坊的地方,進去一看,是一家鹹菜店,肩膀形的籐簍子裝著醬菜和腌菜,“肩膀”中間不是脖子而是簍口,用泥巴封住,一個一個摞起來,摞到一人多高。
我們慌張地從鹹菜店出來,街上就亂了。比我們更慌張的一些人在飛跑,嘴裡喊:“鬼子來了!鬼子來了!”跑在最前頭的是一群破破爛爛的“野孩子”。
我們也嚇壞了,不敢到街上,就藏在鹹菜簍子後頭往當街看。人們一陣亂跑之後,穿黑警裝,戴大蓋帽,被稱“黑狗子”的日本警察就到了。他們吹著警笛,掄著警棍,腰帶左邊是“王八盒子”(即駁殼槍),右邊是繩子把:抓住“反日分子”當時就綁。
黑狗子出動是為了查“良民證”,對有些人,即使查過證還要再搜身,一門一戶不漏。日本人要求中國人不分男女15歲以上都要辦良民證,1寸大頭照自備。那些逃跑的人,顯然是沒證的。他們設攤挑擔,作小買賣,見鬼子來查就跑。冰糖葫蘆、花生瓜子、裹腳布洋襪子、針頭線腦灑了一街。要飯的根本不敢進城,抓住小偷性命難保,看起來敵偽時期比光復後“安全”多了,甚至是“秩序井然”。
黑狗過後,市場像翻過來一般。一輛排子車兩輪朝天,雪白的柿餅滾進泥坑裡。籮筐一個一個倒下來,數百條鹹帶魚翻進了陰溝。一個老大爺手捧著“良民證”大哭:“俺是順民哪!為什麼翻俺攤子,作賤俺的貨?俺活不成唡!”不知他是賣柿餅的還是販鹹魚的。
經過這場嚇人的大劫,我們倒把迷路的事暫時忘了。先是一邊藏身,一邊看街上亂像,接著看警察搜查搜身,過後又看“有征”的攤販和“合法”的商家收拾殘局,重新開市。不知道剛才躲在什麼地方的“野孩子”們,現在又唧唧喳喳光復失地,赤著腳,大搖大擺踩著街泥。他們從泥水裡、道溝裡拾起果子,糖葫蘆等物在身上擦擦泥放進嘴裡就吃,為共同的發現還要掙搶一番。還有人拾到故衣、鞋襪等等,發個小財。街上,有人哭有人笑,有的憤怒,有的大罵;有的慶幸:又躲過一劫!
我們卻又憂慮起自己的處境來。就離開鹹菜園,抖抖地走到街上,非常怕遇到“拍”小孩的。他們手上有藥,拍了小孩的頭,小孩就乖乖跟他走,被賣進馬戲班,變成小醜,挨鞭子,耍把戲,再也見不到爹娘。我們越想越害怕,兩個人緊緊拉住手,像沒頭蒼蠅一樣在街上亂轉,走路也深一腳淺一腳踩進泥濘中,不是她就是我輪流摔倒在地上。只見玉珍臉上的脂粉、嘴上的口紅都已經和塵土、汗水塗染在一起不成子,我也不斷用泥手在頭上抹汗,變成什麼樣的花臉就更不用說了。我們看著來來往往的大人都這麼高大,而我們兩個卻是很小很小的小不點。那些大漢子和大娘們,有的會盯著我們看,都像心懷叵測,我們撒腿就跑。只有那些“野孩子”是我們羨慕的對像,他們在這雜亂、肮髒的市場如魚得水。他們在垃圾堆翻揀東西,還在商家燒火用的地瓜干裡揀出好點的果腹。我們看著羨慕著,但又不敢接觸他們,眼睛裡噙滿淚水,只要一個哭起來,另一個肯定會立即跟上……
正當我們無助到極點,恐怖到極點,感覺就像要死的時候,終於得救了!就聽到遠處有人一路叫過來:“玉珍!玉珍呢!他八哥呢!”原來是我乾娘、玉珍她親娘找我們來了!玉珍撲到她娘懷裡大哭起來,我也哭了,聲音還蓋過玉珍。
原來我母親和玉珍的母親發現很長時間兩個孩子不見了,就了解線索,從宅院找到後院,進一步找到後街馬回回豆腐店,然後分兩路追尋。結果玉珍娘這一路找對了,就返回豆腐店等母親。
為這次出游,我們兩人當然受到懲罰。懲罰有多麼嚴重?嚴重到程度?我也不必細說,只用《四季歌》的兩句歌詞來表達吧:幾乎是“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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