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結束，兒童們呼拉一下跑過去搶燈籠玩，舉著到處跑，而且誰搶到了就永遠是自己的了，“私有化”了，那個高興，簡直無法形容。而且這快樂一直保持了好多年。我們這一代人，基本是讀魯迅的雜文和巴金的小說長大的。所以我很容易就把九爺爺與魯四老爺和高老太爺他們對了號，對九爺爺涕泗滂沱仰天呼號的樣子給以鄙視，甚至對父母的淚落闌干也抱以嘲笑。但是後來感覺不對了。1978年我在甘肅省民勤縣一個極窮困的農村，看到縣裡開來兩部轎車，下來位西裝革履的先生和洋裡洋氣的夫人兒女等，由村干部引領，趟著尺許厚的流沙在一片荒墳裡東找西尋，最後確定了幾個墳頭，一一燒紙焚香，磕頭泣拜，盤桓良久方朝汽車走去。聽說這人是經外交部、統戰部批准，從台灣到民勤尋根祭祖的。與此同時，報紙上也幾乎日日都有誨外華人回國認祖追根的新聞，我就想，對於我們這些一直設動窩的人，根在哪裡？祖是何人？信仰何在？還真是個問題！我的觀念在變：也許中國人失去的不只是先人的繡像、祖宗牌位和三間享堂，而是失了整個民族的精神家園？我開始痛苦地追憶九爺爺向祖先虔誠的懺悔和長輩們高貴的眼淚……

      父母用分家所得，購置了貢院後街13號，一個只有幾間房的、還算精致的小院子。現在全家只有5口人，顧大姐本來就是照顧我的，又是母親的遠親，當然跟著我們，還有一個老工友張順張二爺，少年時是我爺爺的書童，爺爺從晚清中舉到民國，做了一輩子七品芝麻官，一直帶著張順，張順也從小廝“晉升”為張二爺，學會燒一手魯菜。祖父去世後，張二爺就留到冉家巷，現在又和我們一起搬到貢院後。其他工友也有跟著各房的，大部分“下崗”了，也都得到一定的遣散費，可以回家養老，年輕的還可以做點小生意，沒聽說釀成什麼“群體性事件”。


      搬到貢院後街，才算領略到了舊濟南的“詩意棲居”。當然對一個5歲幼兒談什麼詩意棲居是太誇張了！我的意思是，當我成人之後，再回憶這段棲息時，方體味到《老殘游記》作者劉鶚在泉城“詩意棲居”的氛圍。

      貢院後街是一條不寬也不長的街。在我記憶裡，它應該是東西向的，從西口的龍王廟開始，街的北側是民居，南側則沒有民宅，而是貢院灰色的高牆。出了家門往東走，再過幾個門戶，就見到一池接一池，碧綠無際、繁紅萬點的藕塘。這裡是趵突泉、大明湖等大泉大湖外圍的水鄉，是泉城靈秀的一部分。藕塘之外環繞著小河，清澈見底，魚游蝦戲，清晰可數。在小河打彎的地方，也是貢院圍牆朝向院門的轉角。轉過角去，便見到貢院的大門。門上掛著古老的匾額，也掛著“山東圖書館”的較新的牌子：在廢除科舉後，貢院就改成了省立圖書館。貢院前則是一大片有鷺、鶴築巢的松林。松林逐漸稀疏就過渡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條不長草的、行人踩出來的小路，直通當年老殘登畫舫游大明湖的鵲華橋下。從我家經貢院到鵲華僑的這條路線，第一次是跟著父母游大明湖走的，以後我又自己走過無數次。因為我曾在鵲嘩橋畔鵲華橋小學讀書半年。

      搬家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打帚房子的時候，顧大姐提個小桶，帶我到河邊去打水，我端個臉盆說我要舀一條小魚回來。母親說看你有多能干！別把自己掉進河裡去啊！

       顧大姐帶我順貢院牆根走。快到河邊時看到一個大野孩子盤腿坐在蔭涼裡，一絲不掛，懷裡還抱個剛全走的小弟弟，也光著屁股。大孩子的腳上、肚皮上都沾著灰白色的河泥，顯然是剛“打蓬蓬”上來。也許是大人把他從水裡叫上岸抱弟弟吧，所以他一臉的不高興。他旁邊那個花紅柳綠的小庭院，肯定就是他家了。只見籬笆上攀滿牽牛花，屋頂上結南瓜，房檐下掛絲瓜。

       到了河邊，往水中看，果見小魚群戲，我激動得發抖，忙把臉盆往河裡舀，魚們銀光一閃，不見了蹤影。我又急切往前一步，前腳就跨進了水裡，正要跌倒時，被顧大姐救了。捉不到魚，且落水，果然都讓母親說中！

      這兩天我想的是，能做一個野孩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能自由自在地洑水，撈魚和劃船。因為我看到野孩家的小院裡亮著魚網，靠牆扣著跟洗澡盆大小差不多的小木船。但是大人不會讓我跟野孩子玩的，因此心裡比較煩。

      但這次我判斷錯了，父母不認為那個一絲不掛在河裡狗刨的孩子是野孩！父親對他父母尤其客氣。他家姓宋，他名叫濟生。父親管他父母稱宋先生、宋太太，我也跟著父親稱呼他們宋先生宋太太。濟生家是濟南的藕農，種藕為生，相當現在的專業戶吧。父母尊敬宋家，當時我只覺得這很好，把濟生排除在野孩之外，我就可以找他玩了，也可以不受限制地出入宋家了。到我很大的時候，才想明白父親為什麼尊重宋家。這是因為他秉承的儒教世界觀的原因：儒，對農人是非常敬重的，認為農是國家之本。

      濟生有很多本領，我很佩服他，但後來我並沒有和他成為好朋友。

济南藕塘不复存在，只有荷花池了。

据介绍这是贡院墙根，内部盖满庸俗建筑，墙外野蛮涂鸦。

寻根